老實說,我在抄錄這段話時幾次想作罷,但最後我還是覺得應該啃一下這顆酸果。雖然,大多數熟悉《老子》思想的讀者大概不會同意這種“新解”,但這種“新解”也非純粹的空穴來風與個人的胡思亂想,至於怎麼會結出這樣一顆酸果,想必讀者在對之審視、分析後,會得出自己的結論。
首先,“大成”應該“是完美無缺的”,這絕對是楊先生的“發現”,而與老子思想無關。相反,從循環論思維、“物極必反”的觀點出發,《老子》決不可能對任何事物、更不會對“整個現實世界”提出“完全無缺”的要求,遑論他會認為已存在的“整個現實世界是完美無缺的”,無論它是否由“道所創造、所成就”。
在上一章中,已經分析過他把“不自生”這種“天地”的特殊性偷換成“萬物”都離不開的普遍性的邏輯錯誤,我稱之為“毫無自覺”;而在這段“新解”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把“道所創造的、所成就的”當帽子,去給他看中的東西加冕的“自覺性”。這種“自覺性”在本質上正是與“道”背道而馳的。就像好人有生命力,惡徒也有生命力,世界上哪一件事物不是“道所創造的、所成就的”,難道每一件事物及至“整個現實世界”都是“完美無缺”的嗎?“道所創造的、所成就的”,如此用法,“道”變成了某種正義、權威的話語,取得了“造物主”的尊位,而“造物主”在東方以生命意識為主流意識的哲學中本是靠邊站的。(請參閱拙作《還吾莊子·代序》。)《老子》一書的一個偉大之處,就是取消了人格化的“天帝”,因而也取消了“天命觀”。但“道”決不是來替代“天帝”占據至高無上的尊位的。“道”無貴賤,“道”否定世間一切尊卑貴賤的觀念。也許“矯枉必須過正”,所以莊子說道“在屎溺”(《知北遊》),而老子一再強調“處下”、“守雌”。從“新解”中一再地對“愚昧無知的人”的鄙夷、不屑一顧的態度中,透出一股很濃的“精英”、“新貴”的硫磺味,這大概是造成他的研究、“發現”南轅而北轍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從《楊解》的《序言》看,楊先生應有很好的邏輯思維修養,但從“道所創造、所成就的整個現實世界是充實完滿的,它之於人類的價值也是無窮無盡的”這樣的話來看,實在發現不了它的邏輯性。“現實世界”“之於人類的價值”這算什麼意思?是“現實世界”給予“人類”的“價值”,還是在“人類”的觀念中“現實世界”的“價值”?“現實世界”能給“人類”以“價值”嗎?而“人類”觀念中的“現實世界”的“價值”又是指的什麼?而無論是哪一種“價值”,又怎麼可能“無窮無盡”呢?是指“現實世界”“無窮無盡”地給“人類”輸送“價值”,還是“人類”觀念中的“現實世界”能“無窮無盡”地創造“價值”?這種恐怕隻有楊先生自己弄得懂、說得通的話,難道要我們“深信”是“更正確、更接近老子哲學思想的真實”?這樣的話“是在整個《老子》一書的語言及思想的係統的意義上來把握《老子》一書中的每一個詞語、每一個概念”,“在展示《老子》一書的整個思想邏輯方麵表現出高度的和諧”的結果嗎?
也許我的話過於憤激,這也是因為失望所致。當初我看到《楊解》,讀了《序言》,雖然看法不盡相同,但為得到一位同道而感到高興。推翻《莊子》舊注,我一人孤軍作戰;欲寫《還吾老子》,想不到已有先行者(類似心情也產生於讀《郭說》時)。但讀正文,卻越來越失望(類似心情也產生於讀《郭說》正文時,但郭世銘先生可能越糾越偏,卻不像楊潤根先生那麼大膽離譜)。他(也包括郭先生)對舊注錯誤的批評有的還不無道理,然而給出的“新解”卻幾乎都比舊注離《老子》本意更遠。這番啃讀給我的好處,是敲響了警鍾,不要為“標新立異”而“標新立異”,為“還吾”而“還吾”。這是我要感謝楊潤根與郭世銘先生的。但我不會因為“感謝”而對他們的錯誤“手下留情”,也希望他們也毫不留情地予以反駁(隻是因為楊先生的《新解》太鋪張其辭,不全引有“以偏概全”之弊,全引則太為難讀者,故對其錯誤的批評隻能割舍,以本章之例作個了結)。我們暫時不能成為同道,那麼,做個辯論對手也無妨。隻要我們真懷著更接近《老子》本意的願望,相信遲早會成為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