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道章 [王本六章]
穀神不死, 如同充盈川穀的水一樣豐富的生命潛能,永遠不會消滅,
是謂玄牝。 這稱之為“玄牝”(母性始祖)。
玄牝之門, 玄牝的產門,
是謂天地根。 是為天地萬物提供養料的根子。
綿綿若存, 生命潛能綿綿不斷,似無實有,
用之不堇。 用之不少。
本章唯“用之不堇”,王本作“用之不勤”,從帛書改。“堇”通“”(現簡寫為“僅”),是“少”的意思。《史記·貨殖列傳》:“豫章出黃金,長沙出連錫,然堇堇物之所有。”裴駟《集解》引應劭曰:“堇,少也。”現王本之“勤”引《淮南子》高誘注等通假為“”(盡),一樣通假,似乎還是以“堇”更為近便些。
上章言“大”者形謙而實勝(任),是在“器”(形而下)的層麵上論;本章舉“玄牝”以證之,是在“道”(形而上)的層麵上論。也許可見“以道注德”之不謬。
“穀神”,“神”為生命潛能(請參閱《第二篇德章[王本三十九章]》“神得一以靈”句注),“穀神”,直譯即為“像川穀一樣的生命潛能”,川穀是江河的源頭,江河彙海,稱之為“穀神”,乃含“俾道之在天下,猶小穀之與江海”之義;唯小,故能成其大也。“玄牝”就是母性始祖。母性始祖隻有一位,她的後代卻無以計數,也含唯小,故能成其大之義。“玄牝”(穀神)與“自然”、“恒”一樣,是“實在”的“同出而異名”。“恒”是以“生”、“體”命名,“玄牝”則以“用”命名。這是東方哲學與西方哲學的不同之處。西方哲學的“實在”若是“本原”“本體”兩位一體,那麼,東方哲學的“實在”則是“本原”“本體”“本用”三位一體。佛教說“體用不二”,道家說“玄牝”、“恒道”、“穀神”,都反映了東方哲學以生命意識為主流意識的“唯動主義”特征(請參閱《還吾莊子·齊物論》注解)。“玄牝”,過去注家多注意其“生”,如《陳注》:“這裏用以形容‘道’的不可思議的生殖力。”而從“神”、“用”、“根”(“根”的功用不是“生”,“生”乃“種子”之用,“根”乃源源不斷地為植株提供養料,其功能為“養”,相當於“育”)等詞義,與“乾天為父,坤地為母”,“天生之,地成之”等觀念聯係起來看,“玄牝”的功能主要還在“育”(用)。
那麼,怎麼又說“玄牝之門”呢?產門不是用於生殖嗎,怎麼說是養育呢?這樣說,是從玄牝的產門中生出的“物”,無不帶有生命活力角度取義的。若從“體”的角度說,生出之物就與母體沒有任何聯係,生出之物完全獨立於母體之外。這是西方以製造意識為主流意識的哲學思維方式。而從“用”的角度說,生出之物的生命力來自母體,且與母體的生命力完全同一。生出之物用生命力,等於母體在用生命力,在“用生命力”這一點上是完全同質的,因此,也可視為母體仍源源不斷地向生出之物提供生命力。故而,動物的生殖器官“產門”與植物的根,在中國古人的觀念裏能視為同一。這樣的概念比較辨析,可能有助於加深對東方哲學“唯動主義”的理解。
河上公把這一章注成論養生之道,是一種斷章取義的發揮。“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隻要知道其斷章取義,讀讀還是很有意思的:“穀,養也。人能養神則不死。神謂五藏之神,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腎藏精,脾藏誌。五藏盡傷,則五神去矣。言不死之道,在於玄牝。玄,天也,於人為鼻;牝,地也,於人為口。天食以五氣,從鼻入藏於心。五氣清微,為精神、聰明、音聲、五性。其鬼曰魂,魂者雄也。主出入人鼻,與天通,故鼻為玄也。地食人以五味,從口入藏於胃。五味濁辱,為形骸、骨肉、血脈、六情。其鬼曰魄,魄者雌也,主出入人口,與地通,故口為牝也。”蔣錫昌在此義上又加發揮,變成了論胎息養生之術,曰:“穀”乃用以象征吾人之腹,即道家所謂丹田,以腹亦空虛深藏如穀也。‘神’者,腹中元神,或元氣也”;“有道之人,善引腹中元氣,便能長生康健,此可謂之微妙之生長也。”這種發揮,有根有據,頭頭是道;若不從《老子》全書一貫之宗旨來看,僅尋章摘句,還真看不出它們離開《老子》本意有多遠。
另外對“穀神”、“玄牝”的各種解釋,不再一一羅列。
本章文字又見於《列子·天瑞》篇,但其中為“黃帝書曰”。有學者據此斷定《列子》為偽托。固不可以《老子》之言在《列子》中為“黃帝書曰”,來證明《列子》成書在《老子》之前,或《列子》為戰國時期作品;但反過來以此斷定《列子》為偽作,則更不講道理。其實,《老子》在《道經》中引前人之言而未加注明,在當時並不出格。先秦人著書,隻為傳播真理、經驗,非為己求名,更非植字謀生,故於著作權全無意識。當然,此事實不足為當今抄襲剽竊者作辯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