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二篇德章 [王本四十九章](3 / 3)

難點在怎麼理解“不善者吾亦善之”,“不信者吾亦信之”。現今的注家,因為沒有將此語與“聖人恒無心,以百姓心為心”緊密聯係起來看,故譯成類似“百姓的意誌,不善的,我也當作它善”,“百姓的意誌,不可信的,我也信任它”(《任譯》);“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陳注》)。這兩種譯法,除了對“善者”與“信者”的理解都有失偏頗外,還有個共同點,“善者”與“不善者”,“信者”與“不信者”似乎都是依一種絕對的“善”、“信”標準來定的,因此,從這兩種譯法裏,都看不到“百姓心”,也就更談不上“以百姓心為心”了。

其實,從“吾”字即可看出,“不善者”、“不信者”是“聖人”認為的“不善者”、“不信者”,為什麼“亦善之”、“亦信之”呢?顯然是以“百姓心”為轉移。“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此語重心均在後麵,表明在“聖人心”與“百姓心”發生矛盾時,唯“百姓心”為轉移,除“百姓心”外,更無任何淩駕其上的價值標準。“不善者吾亦善之”,應解為“吾以為不善者、而百姓以為善者,吾亦善之”,“不信者”雲雲,亦複如是。

但此“百姓以為善者”,“百姓”可指百姓全體、多數,也可指即“不善者”那部分百姓,這與《老子》的“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善人,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也”的“不棄”的思想才是相一致的;也可避免“將多數作為公意強迫別人服從”的失誤。請讀者參閱《第二篇道章[王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惡已;皆知善,斯不善矣”句的注解。

《老子》這段話,是我所見到的最徹底的民主政治的話語,是對一切專製政治理論的釜底抽薪的否定。

“聖人之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心”,這句話,王本為:“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依帛書,聖人“在天下”是什麼;依王本,聖人“在天下”做什麼;兩者意思略有差別。從上文讀下來,應取帛書義。且依王本,“為天下渾其心”還是“有為”;依帛書,“為天下渾心”,正是“以百姓心為心”,無為的結果。“歙”為“和順”義,又有“收斂”義,形容“聖人恒無心”,正相宜。

“百姓皆屬耳目焉,聖人皆孩之”,這句話,各注家眾說紛紜。“百姓皆屬耳目焉”,此從帛書,武英殿聚珍版叢書王本無此句,《道藏》王本作“百姓皆注其耳目”。據《高注》所引浙江書局武英殿王本附《老子校勘記》雲:“閣本、畢本、黎本並有‘百姓皆注其耳目’一句。”高明先生認為帛書“屬”為“注”之通假,引《國語·晉語》“則恐國人之屬耳目於我也”句韋昭注:“‘屬’猶‘注’也”為證。所以,各家幾乎都注若“百姓都專注他們自己的耳目”(《任譯》)。但這樣注譯,後麵“聖人皆孩之”句就難以配合恰當。無論譯為“聖人卻孩童般看待他們”(《陳注》),還是譯為“‘聖人’都使他們像無知無欲的嬰兒”(《任譯》),或譯為“聖人把他們都當孩子看待(而不加指責)”(《郭說》),乃至譯為“聖人卻把耳目感官都關閉起來”(《古談》,在這種譯文裏,“孩”借為“閡”,“外閉”之義),都是“百姓”的水準比“聖人”低,與本章闡述的聖人“以百姓心為心”的宗旨不合。其實,“屬”完全可照“類屬”之義講,用不著通假;而“孩”為動詞,可意譯為“像嬰孩一樣地依賴”。至於“聖人皆孩之”是怎樣的狀態,讀者可參閱《第二十二篇道章[王本二十章]》的注解,那一章,對這一點作了淋漓盡致的發揮,此處不再贅言。

把百姓比作聖人之耳目,說聖人像嬰孩一樣依賴他們,這就是說,聖人之聰明皆源自百姓,如此便與聖人“以百姓心為心”之義融通一致了。

還有,若“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一句中,“善者”、“善之”、“德善”之“善”,詞性、意義均有差別(“德善”之“德”若作“得”理解,則“善”可作名詞理解),又有聯係,並列在一起,可以從相互比較中確定其各自的涵義,又看到它們之間的關聯,生發聯想,這是《老子》中同字異訓並列修辭的典型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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