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二十二篇德章〔王本五十九章〕(2 / 3)

徐誌鈞先生對“治人事天”的解釋很透徹,而且他特別指出“治人事天莫若嗇”集中反映了“西周初年”統治者的思想,這一點十分重要。從《老子》的哲學體係來說,“恒”為本原本體,與“‘恒’道”作用方式相似的混成之物“道”也是“先天地生”,“可以為天地母”,“天”的位置再不是至高無上,隻是效法於“道”的大物而已。因此,“事天”在《老子》哲學中找不到立足之地。把“事天”理解為“養性”的各注家,可能因這一潛在的結解不開,故曲求其解。然而,若依以道注德說,那麼,這一矛盾之處,恰恰是《德經》為老子摘錄前賢著述的一條佐證。在科學研究中,解釋不通、有矛盾的地方,往往是重大發現的突破口,問題是我們一定要堅持“實事求是”的方法。

徐誌鈞先生對“嗇”之義也作了詳細的考證:“那時是禮器粗陋,祭具皆為粗陶與瓠製品,牲隻用犢,席隻用的時代。這種質樸的祭祀與原始社會末期的生產力是相適應的,是遠古遺風的繼續。《禮記·禮器》:‘大圭不琢,大羹不和,大路素而越席,犧尊疏布,杓。此以素為貴也。’《禮記集解》:大圭,天子朝日月之圭也。但杼上,終葵首,而無琢桓蒲之文,尚質之義也。大羹,肉汁也。不和,無鹽也。太古初變腥,但煮肉而飲其汁,未知調和,後人祭既重古,但盛肉汁,謂之大羹。犧尊上用粗麻之布覆蓋。《冪人》雲:大路素者,謂祭天之大路質素而無金玉之飾也。結草為席,謂之越席。《禮運》言越席,謂祭宗廟之席,結蒲莞為之者也,與大路連文,謂祭天之席,結槁為之者也。這些就叫‘嗇’,是祭祀必須體現的精神。《禮記·郊特牲》:‘器用陶、匏,以象天地性也。’《禮記集解》:‘天地之性,本無可象,但以質素之物,於衝穆無為之意為稍近,故用之以祭。’……‘嗇’的思想不僅表現在祭祀中,春秋時已演為德的一部分,成為當時社會普遍的關於人君之德的準則之一。《左傳·桓公二年》:‘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魯莊公塗飾桓宮梁柱,匠師慶批評:‘今先君儉而君侈,令德替矣。’嗇即是儉,儉即是德。”

徐先生的解釋,消除了這樣的心頭疑問,“事天”為什麼“莫若嗇”?很節省地舉辦祭祀儀式,不是對“天”不很恭敬,很敷衍了事嗎?通過對“嗇”的理解,也對《老子》的思想來源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在今人看來很反常、很矛盾的現象(事天莫若嗇),在古人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不經一番仔細的考證,處在今天的語境中,想當然地去理解古文原意,難免鬧出“郢書燕說”的笑話來。

弄清了“事天莫若嗇”之義,“治人莫若嗇”之義似乎較好理解了,但也不盡然。《呂氏春秋·先己》篇中,對“治人莫若嗇”的意義作了進一步的發揮。“湯問於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對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將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嗇其大寶。用其新,棄其陳,腠理遂通,精氣日新,邪氣盡去,及其天年,此之謂真人。昔者,先聖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先己》篇中,還講了個故事,來證明這個道理。“夏後伯啟與有扈戰於甘澤而不勝,六卿請複之。夏後伯啟曰:‘不可。吾地不淺,吾民不寡,戰而不勝,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於是乎處不重席,食不貳味,琴瑟不張,鍾鼓不修,子女不飭;親親長長,尊賢使能。期年而有扈民服。”“處不重席”等等,就是“嗇”。因此,“嗇”也可以看作“治身,嗇其大寶”的省語。但這“治身”,不僅是生理上的養性,“及其天年”。“用其新,棄其陳”雲雲,也隻是譬喻,盡管“處不重席”等等是歸屬於“養性”的。從政治角度提出的“治身”,除了生活節儉外,更重要的權力的謹慎、正確的使用,“子女不飭,親親長長,尊賢使能”,故而,“嗇”就是“貴身”、“愛身”。“治人事天莫若嗇”,與“貴為身於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愛以身為天下,女可以寄天下矣”(《第十五篇道章[王本十三章]》)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

綜上所述,“治人”之“嗇”與“事天”之“嗇”有其共性,也有分別。“治人”之“嗇”在“治身”(在生活與權力使用等各方麵嚴格要求自己),“事天”之“嗇”為“治具”(遵古之簡樸)。“身”為君主之身,“具”為君主用具,“嗇”就是對君主的嚴格要求。這正如《左傳·隱公五年》中所載臧僖伯之言“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雲雲。(請參閱《第二十篇德章[王本五十七章]》“法物滋彰”句注解。)

然而,“治人事天莫若嗇”之提出,應該不是泛泛而論,務虛而已。《左傳·昭公二十年》記齊國佞臣梁丘據與裔款去對生病的齊景公說:“吾事鬼神豐,於先君有加矣。今君疾病,為諸侯憂,是祝史之罪也。諸侯不知,其謂我不敬,君盍誅於祝固、史以辭賓。”齊景公聽了這話很高興,去對晏嬰說,被晏嬰駁了一通,齊景公免了祝、史的罪,並對政策作了一番改進。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事鬼神“豐”為“敬”,已經是當時的流行的觀念。魯昭公二十年為公元前522年,距魯隱公五年(公元前718年)約二百年。魯隱公時,事天“嗇”還是主流話語,理直氣壯,二百年後,“事鬼神豐”已是流行觀念,誅人之根據,可見“治人事天莫若嗇”的現實(當時之現實)重要性,也可推想此語之提出,似在春秋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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