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對近優之患也有透徹分析。《八奸》篇說:“二曰‘在旁’。何謂‘在旁’?曰:‘優笑侏儒,左右近習’。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先意承旨,觀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一辭同軌,以移主心者也。為人臣者,內事之以金玉玩好,外為之行不法,使之化其主,此之謂在旁。”因此,“無憂”即“毋優”,不要被小人包圍,被哄得暈頭轉向,可意譯為“不聽拍馬奉承之辭”。為了表示與今天通行之“學”、“憂”義不同,故在注文中保留“學”、“憂”的繁寫。
這樣解釋,便於下文,唯與阿,其相去幾何?美與惡,其相去何若?有了緊密的聯係。
“阿”,現近各家多從劉師培之說,認為是“嗬”或“訶”的通假字,取“大聲嗬責”義。帛書甲本作“訶”,乙本作“嗬”,似乎劉師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但無論對“嗬”(訶)怎麼又作引申,解為“怠慢的答應,這是長輩回應晚輩的聲音”(《陳注》);或“仗義直言”(《古談》);都認為“唯”與“阿”在表麵上看去就差別很大,與“美”與“惡”的差別一樣大。這樣解,都有意無意地置原文中明顯的標誌於不顧。原文說“唯”與“阿”的差別是“其相去幾何”(王本作“相去幾何”),而指出“美”(王本作“善”)與“惡”的差別是“其相去何若”(王本作“相去若何”)。“幾”,繁體為“”,是個會意字,表示極少數幾個人持戈守城,用來表示數量,是指很有限的少數。“幾何”,譯成白話為“多少”,但這“多少”強調的是“少”,是“能有多少”、“能差多少”之義。而“何若”(若何),直譯是“像什麼”,“拿什麼可以相比”,強調的是“多”、差距之大。因此,這個問題照字麵上直解,也是指,“唯”與“阿”表麵上看去相差能有多少,但實質上“美”(善)與“惡”的差別不知有多大。從這一點來看,“阿”也不應是“大聲嗬責”義。
即從帛書作“嗬”(訶),“嗬”也有“笑聲”之義。《廣雅·釋訓》:“嗬嗬,笑也。”又有“呼氣、哈氣”之義,《廣韻》:“嗬,噓氣。”像哈氣似地笑,形容脅肩諂媚之笑很生動。故“嗬”也可看作“阿諛”之“阿”的本字。而“訶”與“嗬”,“言”旁與“口”旁之字,在古時本常通用,一樣可視為“阿諛”之“阿”的本字。
“唯”是唯唯諾諾,順從態;“阿”是曲意奉迎,先意承旨,巴結態。順從與巴結,在表麵上看去差別很小,難以區別,而實質上好(美、善)壞(惡),則是相距何止千裏。
劉師培之所以要把“阿”注成“大聲嗬責”,是因為他對“絕學無憂”的錯解。依從劉說的注家,雖然有的將“絕無”劃到上一章(王本十九章)末尾,似乎可以不受其幹擾地對“唯與阿”雲雲作解釋,其實還是無法擺脫“絕無”的陰影。弄清楚了“無”是“不聽拍馬奉承之辭”,“阿”就完全沒有必要與“阿諛”劃清界限,而“絕無”的位置問題也自然解決了,因為本章的論述主旨就是“絕學無憂”。
另外,先秦古籍中常用“阿”表示“阿諛”之義,如“比周之人,將以此阿黨”,“懦弱之人,將以此阿貴事富”(《管子·重令》);“法不阿貴,繩不撓曲”(《韓非子·有度》);也可為佐證。
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從上文“唯”與“阿”來看,這裏指的“人”,是君主身邊的人,即重臣、寵臣。《韓非子》中有《用人》篇、《人主》篇,所謂“人”即是此義。《孤憤》篇中說:“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而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這段話中所有的“人”,都是這個意思,非普通之民眾。各注家都未注意到這一點,故譯如“眾人所畏懼的,也不得不畏懼啊”(《古談》),唯《徐注》說:“為人所畏懼者,亦不可不怕畏懼他的人”,最接近《老子》本意。如果徐誌鈞先生能進一步想到此“人”非泛指,而是指君之“近人”,則《老子》的本意就很顯豁了。
這句話,王本作“人之所畏,不可不畏”。陳鼓應先生看到了帛書本與王本的區別,且引劉殿爵與張舜徽說,指出“兩者意義很不同”,“今本的意思是,別人所畏懼的,自己也不可不畏懼。而帛書本的意思卻是,為人所畏懼的——就是人君——亦應該畏懼怕他的人。”而陳先生依然取王本文句,譯為:“眾人所畏懼的,我也不能不有所畏懼”,可見其認為帛書文句及劉、張之說至多是聊備一說而已。這也許與他對整章文義的理解有關。依我看,非得選擇帛書文句不可,因為“畏人”就是對“無”的具體化。“絕無”為一章之主旨,而本章著重展開論述的乃是“無”,也即“畏人”(畏周圍之人臣)。“畏人”是本章的關鍵詞,怎麼能不取呢?
且讓我們往下看。
荒兮,其未央哉。“荒”,帛書甲本毀損,乙本作“”。“”為“望”之古字,因此有注家直以“望”解之。有的從“望”引申出“廣漠”義,譯如“廣大的胸襟啊,它沒有窮盡”(《古談》)。但擺到原文中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孤零零的很礙眼,故而古棣先生就依高亨先生之說,把這句話調到“我獨泊兮,其未兆”的後麵去了。像這種不惜改動原文以通己解的訓詁法,也不能說絕對不可行;但以區區注老莊的經驗來看,這種做法是弊遠遠大於利,一定要三思而行。
《第四十三篇德章[王本八十章]》“鄰國相望”,帛書甲本“望”作“”,而乙本卻作“望”,可見在乙本中“望”與“”是兩個字,因此,把“”看作“荒”的通假字未嚐不可,故從王本作“荒”。什麼叫“荒”?《管子·戒》篇中說:“從樂而不反者,謂之荒。”“荒”就是嬉戲遊樂過度,與今天所說“荒唐”義近。這個意思,放到這裏來就很通。“未央”是才開始不久,還遠看不到頭的意思。“荒”,就是“近人”對君主的柔性製約手段,難怪老子要對此發出慨歎。
據徐誌鈞先生的考證,從這一句開始,《老子》是借描繪先秦貴族生子的慶祝場麵,從嬰兒的感受,來表達君主在權勢鼎盛的環境中其實孤立軟弱無援的心態,認為這才是有道之君應該時刻懷有的自知之明。所以,以下一段,是《老子》中難得有的情景交融的抒情散文,也可能是存世的中國最古老的抒情散文,借形象思維來闡發深刻而難言的義理,給人以更多的思索、想象的空間。曆來注家,還是將這段文字當作論說文來對待,不免穿鑿附會之弊,徐先生之以史注子,功莫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