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二十二篇道章〔王本二十章〕(3 / 3)

《徐注》引《左傳·桓公六年》:“子同生,以大子生之禮舉之,接以大牢,卜士負之,士妻食之,公與文薑宗婦命之。”《禮記·內則》:“國君世子生,告於君,接以大牢,宰掌具。”注:“就子生之室,陳設饌具,以禮接待之。”先秦的君主、貴族生子是要舉行各種儀式,大宴賓客的。因此,眾人熙熙,如享大牢而春登台。指的是眾人熱熱鬧鬧的,好像春日登上高台,來參加公子誕生的大牢禮。“而春登台”,王本作“如春登台”,這樣“享大牢”與“春登台”好像是兩回事,從帛書改,這樣就使意境統一,喻義集中了。

我博焉未佻,若嬰兒未咳。“博”,帛書甲本、王本均作“泊”,乙本作“博”。“泊”是船係於岸,引申出停留之義。“博”有“多”義,又有“取”義。綜合兩者的意思,《老子》是說君主像嬰兒一樣,對歡慶的盛典,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像係泊的船,盡管與岸緊靠在一起,卻又是兩回事。“佻”是活潑的樣子,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左傳·昭公十年》:“《詩》曰:‘德音孔昭,視民不佻。’”杜預注:“佻,偷也。”孔穎達疏:“其視下民不偷薄苟且也。”“輕佻”之“佻”有貶義,但在本章中“佻”在字麵上不應有貶義,否則“眾人熙熙”即“輕佻”,未免太煞風景,故“未佻”解為未受這種歡欣鼓舞的場麵的感染。相對“未佻”來說,“博”義更明白些。

“咳”是嬰兒笑,剛出生的嬰兒還不會笑,故雲“未咳”。《徐注》引《禮記·內則》:“世子生,則君沐浴朝服,夫人亦扣之。皆立於阼階,西鄉(向)。世婦抱子升自西階,君名之,乃降”;“父執子之右手,咳而名之。”未咳,又特指嬰兒還未命名。新生兒命名要在出生三個月後。一些注本根據王本“我獨泊兮,其未兆”,譯如“我卻獨個兒淡泊寧靜啊,沒有形跡”(《陳注》);“我卻獨自把這些看作無所謂,不去分別是非利害的差別”(《古談》);意思都沾了些邊,但因為沒有把“我”放到被動參加慶祝其誕生的大牢禮的世子的角色中去理解,故把《老子》很生動形象的描繪注得疙疙瘩瘩,了無生趣。

儽兮,似無所歸。帛書甲、乙本“儽”作“”,王本作“儽儽兮,若無所歸”,“”為“儽”之通假,故依王本,校訂如此。“儽”又作“”,困乏,頹喪。《說文》:“,垂皃。從人,聲,一曰解。”《孔子家語》:“然如喪家之狗。”這句話,《老子》說得很幽默。作為誕生慶典主角的嬰兒,他其實不僅毫無樂趣,而且十分疲勞。但盡管困乏,還是被人繼續不停地擺布,以致他產生無家可歸的感覺。舉行慶典的地方,本來就是他的家。但如今被那麼多熱情的陌生人占據著,使他心中,家的溫馨感與安全感喪失殆盡。以此來比擬侯王的處境,表麵上看,不僅宮廷是他的家,而且邦國或天下都是他的家;但從家可以“放鬆身心,回歸自然”的角度說,侯王晝夜被人包圍,被人關注,被人監護,沒有片刻能夠放鬆,回複自然狀態,所以,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雖有環官,燕處則昭若”(《第二十九篇道章[王本二十六章]》),無家可歸。侯王的一輩子的生態,與初生世子在誕生慶典上的心態,何其相似乃爾。一個“儽兮”,道出了孤家寡人的可憐。儽也者,累也,君主活得多累嗬!

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帛書甲本“而我獨若遺”作“我獨遺”,乙本無此句,此從王本。因為若依“我獨遺”,則“遺”與“餘”相反,故有“遺”通“匱”之說。(奚侗說:“遺借為匱,不足之意。”於省吾說:“遺應讀作匱,二字均讀貴聲,音近字通。”)從王本作“而我獨若遺”,則可直譯為“而我若有所失”,“遺”不用通假為“匱”。在不通假也能講通的情況下,以不通假為宜。

我愚人之心也,惷惷兮。此從甲本。“惷”,通“蠢”。《戰國策·魏策一》:“寡人惷愚,前計失之。”《淮南子·論》:“愚夫惷婦,皆能論之。”高誘注:“惷亦愚,無知之貌也。”

鬻人昭昭,我獨若昏兮;鬻人察察,我獨閔閔兮。王本“鬻人”作“俗人”。“鬻”通“育”,《字彙》:“鬻,養也。”《莊子·德充符》“天鬻者”,《陸釋》:“鬻,養也。”《禮記·樂記》“毛者孕鬻”,鄭玄注:“鬻,生也。”“鬻人”就是保姆之類。“閔閔”,王本作“悶悶”,甲本作“”,乙本作“閩閩”,此從傅本、範本改。“察察”、“閔閔”,請參閱《第二十一篇德章[王本五十八章]》有關注解。

惚兮,其若海;恍兮,若無所止。王本作“澹兮,其若海;兮,若無止”。此從帛書校訂。帛書“恍”作“”,“”為“恍”之通假,現已不用,故從“恍”;“惚”作“忽”,“忽”乃“惚”之本字,為統一起見,用“惚”。本句已於《第十七篇道章[王本十四章]》注解“惚恍”時談過,請讀者參閱之。這句話是說嬰兒在喧鬧的人群中,感到孤單渺小,羸弱無依。

眾人皆有以,我獨閌以鄙。“以”,原由,緣故。《正字通·人部》:“以,故也。”《詩·邶風·旄丘》:“何其久也,必有以也。”曹丕《與吳質書》:“古人思炳燭夜遊,良有以也。”“眾人皆有以”,是說眾人那麼高興,都有其原因。“我獨閌以鄙”,“閌”,王本作“頑”,甲本毀損,乙本作“”,“”乃“閌”形近而誤。“鄙”是低、小義,引申為“俚俗”,《韓非子·五》:“鄙諺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帛書甲本“鄙”正作“悝”,“悝”為“俚”之通假。與鄙俚相對乃“閌”(kàng),《集韻·唐韻》:“閌,門高皃。”《類篇·門部》:“閌,門高也。”“閌”就是門第高。此語意為“唯獨我卻是由於弱小而處於高位”。

我欲獨異於人,而貴食母。此從甲本,乙本“我”作“吾”,王本作“我獨異於人”。加一“欲”字,表明“我”與“眾人”相異在“欲”,非我無欲,而是欲望取向與眾不同。我所“貴”者乃“食母”。《禮記·內則》“大夫之子有食母”,注:“選於傳禦之中,《喪服》所謂乳母也。”“貴食母”,就是以乳汁為貴,與眾人以“享大牢”為貴不同。這是從嬰兒角度所作的絕妙的比喻。不少注家直接將“食母”注為“道”或“得道”,這樣至少是局限了讀者的想象與思考。

本篇德章論“治人事天莫若嗇”,由簡約而重積德,“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本章更以嬰兒為喻,指出君主應“畏人”,像嬰兒一樣,在周圍人臣的包圍與關顧中,憑著純真樸素的天性“而貴食母”,“貴食母”即“嗇其大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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