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此句解釋與下文論述的矛盾,並非隻有改原文一途可以解決。且《老子》行文嚴密,可謂一字不易,妄改原文,會引出許多新的矛盾,這在上麵已經論述,故即使改原文或事出有因,或不得已而為之,也多屬殺雞取卵,不宜為之。其實,隻要對原文仔細研究,還是可以找到解決辦法的。像本處,我覺得從原文中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比改原文又要引經據典多方證明,曲為之解要容易得多。
“下流”,我認為完全可以不看作一個名詞,而看作兩個動詞的組合。“下流”即“下而流”,“下”者,“處下”也;“流”者,“使流向”也,使天下趨附流向它。這句話意為:“如果大邦能夠謙恭處下,就能使世上其他的小邦像水流一樣趨向、歸附它,好像世界上的雌性動物,以守靜處下的姿態來吸引雄性動物。”
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靜勝牡。本句是對上句把大邦比作“天下之牝”的補充說明。“天下之交”,是指世上動物的交媾。“牝恒以靜勝牡”,雌性總是以寧靜的姿態來承受接納雄性。“勝,任也”,我已經在《第八篇德章[王本四十五章]》“躁勝寒,靜勝熱”句注中說過,這裏再舉幾個例證:《詩·商頌·玄鳥》“武王靡不勝”,《大雅·綿》“鼓弗勝”,《荀子·仲尼》“勇而好同必勝”,《大戴禮記·誥誌》“是故政以勝眾”,《禮記·曲禮上》“不勝喪”,“勝”均作“任”解。以上例證,引自《故訓彙纂》,在此對這部工具書的編纂者表示感謝。我們今天做訓詁工作,自有比前人不知好多少倍的條件。如果我們因為思想的懶惰,不知去利用這些研究成果與便利條件,實在對不起編纂者的一片苦心。
“勝”由“任”之本義,引申出“克”(完成)義,由“克”引申出“克敵製勝”義,再引申出我們今天通用的“優勝”、“勝過”、“戰勝”之義。從本章看,下文說“大邦不過,欲兼畜人”,因此,“勝”應該是“任”義。而從兩性交媾來說,本是相悅歡愛之事,不存在哪一方戰勝哪一方之說。一定要這麼說,在男性話語權的社會中,也是雄戰勝雌,雄占有雌。《老子》若有意顛覆此說,則應有一番說明。作為一種自然而然的現象來舉例作譬喻,“勝”應為“任”義。
王弼注此句曰:“雌常以靜,故能勝雄也”,此“勝”作“任”解也能通。而河上公注:“女所以能屈男,陰勝陽,以其安靜,不先求之也。”明言“勝”為使“屈”之義,則令人不得不懷疑此注本當出於《說文解字》後,其時,“勝過”義已蓋過“勝任”義而成為流行義,注家身處此語境中,想當然注《老子》而“無意識”也。後來各注本都從河上公注,把王弼注中“勝”亦作“戰勝”解而無疑,是一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集體無意識”。也可見《老子》主“和光同塵”的思維,已被逐出中國人的意識形態久矣,很少積澱也,後來的中國人較之先民要好“勝”得多呢。
“天下之交”,指世上動物交媾的現象,並無“天下交彙的地方”這樣的深意。而“天下之牝”,也不過是指“世界上的雌性動物”,不可與《第八篇道章[王本六章]》中的“玄牝”等量齊觀。而許多注家,正是在這一點上熱情有些過頭。如高明先生說:“‘牝’乃雌性動物之總稱,《說文》雲:‘畜母也。’老子將其比作始生宇宙萬物之母體,稱為‘玄牝’,用其作為道生萬物之形象性比喻,並稱牝為‘天地根’。(按:《老子》隻稱“玄牝”為“天地根”,“玄牝”與“牝”有質的不同,豈可混淆。)從而可知老子視大國如能自謙居下,其意若‘天下之牝’。(按:問題就在這裏,大邦再“自謙居下”,也不可能成為“天地根”,故“天下之牝”決非“玄牝”。)”
這段話,王本作:“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對比之下,可見帛書之優。《老子》以世上的雌性動物來比喻處下的大邦,除了“恒以靜勝牡”這一點外,還因為動物發情時,多以雄性追逐雌性。《黃原》:“此以動物雄性多追逐雌性,大國為小國所趨附,故以雌牝為喻。”因此,帛書中將“天下之牝”之喻分兩句說兩重意思。第一句說牝能使牡趨附之(流),第二句說牝能以“靜”承受牡。顯然,這樣的表述義理更為通順。但在訓詁中,自清代以降,特別是近代,有一種時髦的觀點,認為後來的總比前麵的好,深刻的思想、通順的表述應該屬於距今近者。依這樣的觀點,倒反而可證明王本所據本子比帛書本更古老。我是不能同意這種邏輯的,但在這裏不宜展開爭辯,提一下,請讀者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