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篇道章〔王本二十五章〕
有物昆成， 如陽光一樣合成整體，不可分割、提取的大生命，
先天地生。 先於天地誕生。
寂兮寥兮， 不可聽聞，不可視見；
獨立而不改， 對自己要求很高，但不以奇特、非常者自居。
周行而不殆， 無所不至地發揮作用，但不會招致任何反抗、危害；
可以為天地母。 可以做養育天地萬物的母親。
吾未知其名， 我不知道它的名稱，
字之曰“道”； 尊稱它為“道”；
吾強為之名曰“大”， 我勉強地從俗，命名它為“大”。
“大”曰“逝”， 稱它“大”，是說它影響遍及、眾往歸之；
“逝”曰“遠”， 說它影響遍及、眾往歸之，是說它作用久遠；
“遠”曰“反”。 說它作用久遠，是指它的動向常常與物的一廂情願的意誌
相反。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 道大，天大，地大，王也大，
國中有四大， 一國之中有四“大”，
而王居一焉。 而王是其中之一。
人法地， 人效法地，
地法天， 地效法天，
天法道， 天效法道，
道法自然。 道效法輔萬物之自然的“恒”。
本章是《老子》中非常重要的一章，其重要性也許僅次於《第一篇道章［王本第一章］》。因此，盡可能地使本章每一字、每一句接近《老子》本意，顯得格外重要。我心中真有如履薄冰的感覺。
有物昆成；帛書甲、乙本均如此，王本等世傳本均作“有物混成”。《說文》：“昆，同也，從日，從比。”這是個會意字，《段注》：“從日者明之義，亦同之義也。從比者，同之義。”“昆成”就是“同成”，意為像陽光似地融成一片，同而不可分，不可分割為局部，不可提取其少量。“昆”又為“混”之本字，意為將液體溶合。王本等作“混”，可能是將古本之“昆”當“混”的通假理解了。從文義解，應該是“昆成”。
先天地生。就是先於天地而出生。這句話很要緊，說明“道”在《老子》的哲學體係中不是最基本的範疇。因為盡管它先於天地出生，但畢竟有“生”，有“生”則必有“生”它者。所以它還是果，而非最初因，哪怕它是最早的果；故還是以“物”——生命體稱之，哪怕它是最早的生命體。這與《第一篇道章［王本第一章］》中論“恒”明顯不同。“恒”是“眾妙之門”，隻說它是眾生命體從中生出的產門，而沒有說它有“生”。由此可見《老子》邏輯思維之嚴密。有一點需說明，我說東方哲學認為宇宙（世界）之本原、本體為大生命，它具有生命的一切指征。在這條中，我隻言“生命”而沒有說“生命體”。“生命”與“生命體”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猶如《莊子》中的“道”與“物”，“吾”與“我”，“吹”與“言”。在《老子》中，隻有“恒”與“物”才是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而本章所言之“道”，與“物”（天、地、人）則同屬“物”（生命體）的層次之中，非為兩個不同層次的概念。我們今天已習慣從《莊子》之立言來理解“道”與“物”的關係，所以，尤其要弄清老莊哲學概念之相異處，否則，就不能準確理解《老子》之精義。
寂兮寥兮；甲本作“繡嗬繆嗬”，乙本作“蕭嗬嗬”，“寂”與“寥”，《說文》中均未收，說明是較晚起的字。蕭（繡）有“冷落”義，可視為“寂”的通假字，（繆）通“”，《說文》：“，空虛也”，是“寥”的通假字，故從王本作“寂兮寥兮”。寂，無聲，不可聞；寥，無形，不可見；“寂兮寥兮”即“不可聞不可見”。
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甲本毀損，乙本作“獨立而不”，無“周行而不殆”句。王本作“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傅本等其他世傳本均作“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唯景龍、遂州本作“獨立不改，周行不殆”。高明先生疑“周行而不殆”句為六朝人所增入，也有道理。但本著校訂古本，寧多毋少，寧增毋刪的原則，考慮到王本所據可能為另一係統的《老子》古本，故保留“周行而不殆”句，並從王本，作“獨立而不改”。但這“改”字義需參考“”字，斟酌而定。《漢字》、《故訓》中已查不到“”字，說明此字早已不用，但參照六書原則，還是可以大概猜測其字義。照形聲字理解，應該是“從王，亥聲”，“從王”者，說明這字與玉石有關。方塊漢字是表意文字，故形聲字的聲旁，往往除了表聲，還兼有表意功能，成為會意兼形聲字，如“忘”，《說文》：“不識也，從心，從亡，亡亦聲。”據我在撰寫《還吾莊子》時的考證，發現會意兼形聲的字，比《說文》中所列要多得多。這裏，就從會意兼形聲的角度，結合具體的語境，來推測“”可能有的意義。“”的聲符“亥”，若兼會意，其義為“草根”。《說文》：“亥，也。十月微陽起，接盛陰，從二。二，古文上字，一人男，一人女也。從乙，象子咳咳之形。”照《說文》的解釋，“亥”字上部“”應為“二”，表示一男一女，一個父親與一個母親，下部為一個懷抱的嬰兒的象形，嬰兒在懷抱中發出“咯咯”的笑聲，就是“亥”這個字的發音的來源。有父母，有嬰兒，傳宗接代，一脈相承，因此有了“根”義。後來，“亥”字表示農曆十月，表示草根的“亥”就加了個“艸”字頭，變成了“”，故有“亥，也”這樣的表述。但用“亥”來表示十月，與“草根”的本義還是密切有關的。古人認為十月雖進入冬天，極冷，陰盛，但陽氣在暗地裏已經微動，這微起的陽氣，就潛藏在草根中。到明年春天，從草根中就會萌發出新芽，所謂“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故而以意為“草根”之“亥”來表示十月。因此，有許多以“亥”作聲符的字，都有“藏”、“備”、“遍”之義。如“”，《莊子·盜蹠》“溺於馮氣”，《陸釋》：“，遍也。”“垓”，《說文》“兼垓八極地也”，《段注》：“垓，兼備八極之地謂之垓。”“”，《國語·鄭語》“行極”，韋昭注：“，備也。數極於也，萬萬兆曰。”“核”，《漢書·五行誌》“入地則孕毓根核”，顏師古注：“核，亦字也。”“”，《說文》：“兼也”；《廣雅·釋言》：“，鹹也。”《國語·吳語》“執箕帚以姓於王宮”，段注：“，此備正字，今字則該、賅行而廢也。”“賅”，《莊子·齊物論》“賅而存焉”，《陸釋》引司馬彪雲：“賅，備也。”引簡文帝雲：“賅，兼也。”“該”，《管子·小問》“四言者該也”，尹知章注：“該，備也。”《楚辭·離騷》“齊桓聞以該輔”，王逸注：“該，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