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此,可以推測,“”表示備藏的寶玉。
“改”,也有“備”的義項。《左傳·隱公元年》:“冬,十月,庚申,改葬惠公……惠公之薨也,有宗師,太子少,葬故有闕,是以改葬。”洪亮吉詁引賈逵雲:“改,備禮也。”從這一點上,“改”與“”義通,因此,“獨立而不改”,非是“獨立而不更改”,“它獨立存在而永遠不會改變自己”(《古談》);應為“獨立而不備藏”。“獨立而不備藏”又是什麼意思呢?《老子》雲:“不貴難得之貨”,可見當時人通常以難得之貨為貴,所謂“物以稀為貴”。稀則奇也,故“奇貨可居”,“囤積居奇”,備藏之物,常為難得之貨、稀奇之品。因此,像“”、“賅”又有“奇”、“非常”之引申義。所以,“獨立而不改”,就是既“獨立”,又不以“奇”、“非常”自居。《莊子·天下》篇中說:“獨於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正是表達了這種意思。“獨立而不改”,就是既對自己有很高的要求,堅持對崇高的理想的追求,又不自視甚高,脫離群眾,把個人的意願強加於民眾。就是佛教中說的“精進隨順”。現在的譯法,如《古談》,“獨立存在”與“永遠不會改變自己”,並不構成轉折關係;唯將“不改”理解為“不以非常者自居”,正可與“獨立”義形成對照,因“獨立”者往往容易自以為是,並好為人師。郭店楚簡“改”也作“亥”。
“周行而不殆”,盡管有後人摻入之嫌疑,但我們進行闡釋,還是應該結合《老子》成書年代的語境來說。現在一般有兩種解釋:“循環往複運行而永不休止”(《馮注》);“應用遍於群有,故周行而不危殆”(唐玄宗禦注)。在第一種解釋中,“周行”是時間上的周而複始,“殆”通假為“怠”,為“懈怠”義。在第二種解釋中,“周行”是空間上的遍至,“殆”就是“危險”。
我傾向於第二種解釋,但認為需作些修正與說明。《說文》:“周,密也,從用,從口。”“口”表示一個圈,從用,從口,意思是在一定的範圍內,全麵作用,無所遺漏。所以,“周”是個會意字,是從功用角度來定義的。因此,“周行”就是“密行”,就是在一定範圍內無所不至地作用。空間上的“周遍”義與時間上的“循環”義,都是行動上的“周密”義的引申義。《老子》成書年代較早,能從本初義上講通的,就不取引申義;而引申義中,“循環”義又遲於“周遍”義,故舍之。
在《老子》的觀念中,無所不至地作用,事必躬親,是存在很大的危險性的。“多聞數窮,不若守於中”(《第六篇道章[王本五章]》);“其政察察,其邦”(《第二十一篇德章[王本五十八章]》)。而道,既能無所不至地作用,又沒有任何危險,故此特別要提出來。後人因不理解“周行”怎麼會有危殆,故把“殆”視為“怠”或“已”的通假,作“止息”來解。照這樣理解,“周行而不殆”講的是道的“勤”,“勤”的性質,對“道”的取字定名意義並不大。而把這句解為“無所不至地作用而又不會招致任何危險”,才是對人間君主來說,需效法的難能可貴的品質。唐玄宗畢竟身居帝位,對政治有常人所難及之體會,故對《老子》本意能心領神會,正中肯綮。
可以為天地母。帛書甲、乙本均如此,範本也作“天地母”,王本等世傳本均作“天下母”。馬敘倫曰:“範本是也。上謂‘先天地生’,則此自當作‘為天地母’。成疏曰:‘間化陰陽,安立天地’,則成亦作‘天地’。”(轉引自《朱釋》)蔣錫昌雲:“《道德真經集注》引王弼注‘故可以為天地母也’,是古王本‘下’作‘地’,當據改正。”(轉引自《高注》)“天地母”與“天下母”的意義有很大差別,本章中應為“天地母”,請參閱《第十五篇德章[王本五十二章]》注文。
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古人稱字,是表示尊敬,“字之曰‘道’”,說明“道”是對先天地生的昆成之物的尊稱。為什麼尊稱其為“道”,因為“獨立而不改”為“無”,“周行而不殆”為“有”(或謂“寂兮寥兮”為“無”,“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為“有”),“玄之又玄”,其作用方式與“恒道”(“恒”的作用方式)非常相似,故而以“道”“字之”,這也體現了東方哲學以功能(“恒道”)而立概念(“道”)的生命哲學的特征。
吾強為之名曰“大”。“大”是昆成之物的名,為什麼說是“強為之名”呢?因為從《老子》的觀念來說,是喜“小”不好“大”的。故“恒”謂之“玄”,取其“小”義。這裏把昆成之物命名曰“大”,是很勉強的,是隨順世俗的說法,是為了與下文的“天大”、“地大”、“王大”的說法統一起來。按佛教的說法,這個命名,是“世俗諦”,非“勝義諦”,而“道”則是“勝義諦”。故“道”為字,是尊稱;“大”乃名,是俗稱。
“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這三句話是補充說明將昆成之物命名為“大”的理由,也是進一步闡述“道”的性質。
“‘大’曰‘逝’”,王本等世傳本均如是,帛書甲、乙本均作“大曰筮”,郭店楚簡本也作“大曰逝”。現今的注家都視“筮”為“逝”之通假,一般譯為“逝去”(《任譯》),也有引申為“運行”(《古談》),“周流不息”(《陳注》),“彌漫”(《郭說》)的,但擺進句子裏都欠通。我們還得從“逝”(筮)之本意來查。《說文》:“逝,往也。”查不到“逝”與“筮”另有通假之例,但有“逝”與“噬”、“”通假之例(《方言·卷七》“噬,逮也”,錢繹箋疏:“逝,並與噬同。”),因此,可將“筮”看作“噬”或“”的本字,也可見帛書所據本之古。與“噬”一樣,“,逮也。”(《爾雅·釋言》)而“逮,唐逮,及也”(《說文》)。“往”是行為主體離開這裏,趨向那裏;“逮”是行為主體離開那裏,到達這裏;因此,“逝”與“”其實是指行為主體的趨向相反的兩種行動。那麼,這裏的“逝”,到底是“往”呢,還是“及”呢?我結合語境,綜合其意,譯為“影響遍及,眾往歸之”。“道”有如此之影響力、號召力,當然是要“為之名曰‘大’”了。
“‘逝’曰‘遠’”,“逝”是從共時態、空間意義上說的,“遠”則是從曆時態、時間意義上說的。“遠”是作用久遠之義。說作用久遠,既是指追溯以往難知其始,也是指展望將來難知其終,“道”的作用是無始無終的。道家與儒家對“道”的理解有根本不同。道家認為“道”“先天地生”,“可以為天地母”,“天法道”;而儒家則認為“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一個說“道”比“天”大,一個說“天”比“道”大。按道家觀點,即使天變了,道亦不變。
“‘遠’曰‘反’”;“反也者,道之動也”(《第四篇德章[王本四十章]》),“反”是指“道”的動向常常與物的一廂情願的意誌相反。
“逝”是從“道”的共時態影響力方麵說的,“遠”是從“道”的曆時態作用方麵說的,“反”是從“道”的作用方式、價值取向方麵說的。這三方麵合起來,對“道”的“大”義理解就全麵了。讀者可與其他注本對這三句話的譯解比較斟酌一下,便知《老子》本意之嚴謹、全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