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活(4)(2 / 3)

就勢將肉絲也抄了吧,時間剩下不多,他們來了直接洗手上桌——突然想起衣服還沒收起來呢,真是越忙越亂,潘遊徳看著泡在碗裏的粉條和兩段辣椒,它們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樣躺在那裏,“再允許你們苟延殘喘一會,等我老潘收了衣服回來!”他收了火,走出廚房,走進浴室,掏出一件韓版純黑短袖掛在衣架上,然後提起一件薄款的打底衫,然後是:門鈴。門鈴一響:他們到了!也該到了,“就來!”他顧不得再掏出兩套褲子,沾濕的手在身上胡亂抹幹,就要跑去開門。他跑出浴室,跑到客廳,那個低著頭的嫌疑犯還坐在電視裏,“怎麼把他給忘了……”潘遊徳嘀咕了一句,跑到玄關處,他一把打開了所有的燈,客廳的燈、玄關的燈、門外的燈,門鈴在燈光下再次響起,“哦,已經出來了!”打開門,潘遊徳臉上的笑容刹那逆轉至僵固:外麵站著兩個衣衫破爛的年輕,滿臉頹廢人,頭發亂糟糟的。看上去瘦弱的那個人目光迷離,看上去很不自信,右腿的褲子有些開裂,像是經過一番撕扯,他對一起來的那個人說:“哥,咱沒走錯?”“地址給的沒錯咱就走不錯,保安都問過了,咱還能錯到哪兒去?”說話的這個人個頭顯矮,唇上蓄著不經修理的胡子,看上去成熟許多。“你們找哪個?”潘遊徳問。

弟弟問:“你是潘遊徳?”哥哥不說話,他轉過身,讓出後麵坐在輪椅上的老婆婆:她臉上的皺紋如同曆經一場泥石流,在層層皮膚堆疊的眼皮下,一隻鳥一樣的圓眼在伶俐地轉動,而另一邊的眼睛被眼皮壓得很低,眼球生鏽似的在銳三角形的促狹空間裏艱難旋轉,就這樣,一隻眼睛快、一隻眼睛慢,像走在鍾表裏的秒針與分針。

潘遊徳熟悉這雙怪異的眼睛——老人眼淚汪汪地將包在發黴床單裏的宣德爐捧給他,還有紅的綠的棕的藍的紫的發軟的堅硬的鈔票顫巍巍地拚湊起的2萬,“還要600,”潘遊徳說。“那600是啥?”她老頭咧著嘴問。“那是鑒定費,你這個爐子品相如何,估價幾何,都需要專家給鑒定一下。”“你不是說200萬嗎?”“我還說150萬呢,你怎麼不聽?我說了不算,得專家看,專家說值200萬那就值200萬,沒準到賣的時候還更多呢!行了,你們再掏600吧,估個好價錢我們幫你出手。”“能賣好價錢不?”她老頭說:“別聽專家說嗎,交600就能賣個好價錢!”那隻快速轉動的眼睛愣了一下,轉慢指引著那隻手往衣服裏掏,她老頭手插腰站在一旁說:“把車費都讓出去吧,想辦法走著回去……”掏了半天,湊了半天,不到五百,潘遊徳接過錢,“咦,這裏麵怎麼還有第四套人民幣?這20塊錢你拿上,478就478得了,剩下的我老潘給你們先墊上,買下好價錢了,我可是要利息的!”她雙手合十對著潘遊徳像拜佛一般,老頭帶著她向電梯門走去時,不住地回頭致謝。潘遊徳在踟躕要不要留給他們一些口糧錢,他們已經下了樓梯,正好不必糾結。他們今天又來了,一個老頭化成了兩個小夥。

“娘,是不是他?”哥哥說話的時候鼓起了胡子。

那兩隻怪異的眼睛在潘遊徳身上轉來轉去,三角眼釘住他的眼睛不動了,另一隻圓鳥眼像乒乓球一樣在眼白裏上蹦下跳,帶動她褶皺的下巴做點頭運動。老人的兒子側過身來,怒目衝著潘遊徳,這個被單身、苦工、貧困、饑餓、嘲諷、欺辱折磨到極點的年輕人,從他孔武的胳膊上蹦出一雙拳頭來,按在腰間,血管像無數條蚯蚓隆出地表,似乎在儲蓄力量。

“拿你們錢的是公司,當時鑒定費還是我墊的叻……”他們不說話;潘遊徳冷汗冒出來,他的眼神就像籠子裏被觀望的熊,因為抽取膽汁而怯懦地一退再退,他想趁機溜進門,鎖好,然後報警。“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發,等於我一分錢沒掙你們,還搭進去了120。”

弟弟有些心動:“找過公司了,他們說誰談成的單子由誰負責,找完了你,我們回過頭來再去公司!”哥哥瞪他一眼,他馬上閉了口。

潘遊徳開始辯解:“這公司太他媽的了!我的出發點是為你們家考慮:你家裏要蓋房子,你要娶媳婦,你弟弟以後也要娶媳婦,這麼多錢上哪去找?我是在想辦法替你們搞錢啊!哪料到這個公司太畜牲,拿人錢不給人辦事,明天一早我就去給你們討公道!”說完就開門要進,哥哥伸出腿勾住門,一隻手揪住潘遊徳的衣領,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向外拖。“把門關住!”他命令弟弟。弟弟衝上前關門,——“莫關門,我沒裝鑰匙!”潘遊徳甩開哥哥,上前一把抓住弟弟的細脖子甩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