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排長:永生(三)(1 / 3)

為了避免驚動他人,周新建在說話的時候,采用的是隻動嘴巴、不動聲帶所發出的“氣”聲,聲音小且與平時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另外,由於天黑,距離稍遠,常成並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不過,透過其說話時的口氣和映襯在後麵白色蚊帳上的那顆圓鼓隆咚的光腦袋,常成還是一下子便認出了是他。見周新建又在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聽他說罷,常成嘴上沒說、心裏卻在說道:“我們兩個相比,到底誰沒的“定力”?你去看電視,我又沒去;別人看罷電影回來後,這會兒躺在床上早就已經呼呼大睡了;你小子去看罷電影回來後,搞得到現在都還睡不著,實在是好笑!

周新建把話說完後,見常成停下來回頭瞅著自己,在跟常成對著瞅了瞅之後,便一下子把頭縮了回去。過了一小會兒,見外麵沒動靜,便又把頭探了出來。見常成還站在那兒,便再次用“氣聲”衝著常成“嘻、嘻”地假笑了兩聲後,又把頭給縮了回去。想到周新建把自己給“貶損”了一翻之後,這會兒說不定已經鑽到床上去偷著樂去了;在那裏又站了一會兒,見周新建再也不露麵兒了,常成便轉身繼續往回走去。

老一班長最近這段時間因為心情不好,夜裏常常失眠。常成出門的時候,他並沒有睡著,見常成出去了好久都還沒有進來,老一班長感到有些不放心,便決定起來到外麵去看看。等出了房門,低頭見常成一個人正默默地坐在排長寢室前的門坎上,老一班長便關切地問常成道:“咋不進去睡呢?”聽常成回答說“睡不著”後,老一班長沒有吱聲,少頃,便返身回到宿舍,從裏麵拿出兩隻小木凳走了出來。

兩人分左右在一排長的寢室門口坐下後,老一班長便從兜裏掏出一包香煙,並從中取出一支向常成遞了過去。常成雖然不吸煙,但是,麵對老一班長發給自己的煙,此時卻不能不接。因為,自從當天下午回到連隊後,常成便發現班長雙頰塌隱、兩眼外凸,麵容看上去顯得相當憔悴;與人接觸時,目光遊離,聲音幹澀,全然沒了往日的那份沉穩與自信,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對於老一班長身上發生的這些變化,不用他人介紹,常成也能夠猜得到,這都是由這場戰爭引起的。在九連的一百多號弟兄們當中,包括喂豬的、種菜的都參加了戰鬥,唯獨他這個曾經被譽為戰士們當中的“標杆”中的“標杆”的一班長卻“臨陣脫逃”,這種事情弄得老一班長心裏十分愧疚;尤其是看到那麼多的弟兄,在戰鬥中死的死、傷的傷,這更是加重了班長內心的那份負罪感。想到老一班長以前對自己的好,見老一班長如今變成了這個樣子,常成的心裏著實也很是替他感到難受。

因此,為了避免進一步刺激老一班長,見老一班長把煙遞到自己的麵前時,常成便連忙伸出雙手將煙接了下來。

由於兩人各有心事,話本來就不多,又因為擔心話說多了會影響他人休息,所以,坐下後,兩人除了偶爾輕聲交談兩句外,大部分時間都是一根接一根地吸悶煙。

一場戰爭下來,讓戰士們一下子改變了許多。以往上床後,眼睛一閉,能夠一覺睡到第二天起床號響起,如今卻是一聽到外麵些微有點動靜便被驚醒了;另外,大夥兒這段時間還特別害怕孤單。薛剛和趙慎良睡得正香之時,被外麵傳來的輕微的說話聲給驚醒後,便再也睡不著了。兩人起床出門一看,見兩位班長正坐在那裏吸煙,便重新回到宿舍裏去搬凳子。隨後,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有一句、無一句的在那裏坐了個把鍾頭,這才起身回屋休息。

二十九團當年有一個傳統做法,就是在每年的春節來臨之前,各排的排長都會以部隊的名義,給當年剛入伍的新兵戰士的家長寄上一封慰問信;新兵戰士的父母均健在的,慰問信便以《向父母親彙報》為標題。在給常成的母親寄上那封《向母親彙報》的慰問信中,排長除了代表部隊向常成的母親及家人致以新春的問候和祝福、並簡要地介紹了一下部隊的一般情況及常成在前一段時間的工作表現外,末了,一排長還寫道:“請常媽媽放心,做為常成同誌的排長,我一定會像愛護自己的親兄弟那樣去關心常成同誌的成長,爭取把常成同誌培養成為一名有益於國家、有益於人民的合格的革命軍人。”

新兵十多個,年年都在寫,所以,寫這樣的慰問信,對於各位排長們來說,多半都是按照一種公式化、格式化的路子在寫。不過,對於一位對自己兒子既充滿了擔心且又寄於厚望的、長年生活在偏遠農村地區的勞動婦女來說,在新春來臨之際,能夠收到一封出自於自己的兒子所在部隊的領導之手、寫著這般內容的慰問信,身為母親,內心那份感動自是難以言表。

收到慰問信的當天,剛好是大年三十。聽完第一遍後,常成的母親便讓常成的大妹妹再念一遍給自己聽;以後每聽一遍,常成的母親便用手不停地去抹眼淚,一連聽了好幾遍,常成的母親這才讓常成的大妹妹停下來。自那以後,常成的母親便深深地記住了排長。

一九八一年的初夏,常成第一次探親回到家時,常成的母親便向他打聽排長的情況。在得知排長已經犧牲了的消息後,常成的母親忍不住當場就流下了悲傷的眼淚。之後,便交待常成,說是等將來有空的話,讓常成一定要去看望一下排長的父母,並代自己向排長的父母親問好。

其實,常成老早就有這個心願,隻是因為不知道排長的父母親詳細的家庭地址才未能成行。在部隊裏,幹部詢問戰士的家庭情況往往被視為是對戰士們關心,但是,如果幹部不主動說的話,戰士一般都不會去打聽幹部的家庭情況;否則,會被視為不懂禮貌。因此,常成當年盡管與排長相處得不錯,但是,除了知道排長是昆明人、父母均為教師外,其它別的情況便一概不知了。

為此,從一九八O年起,常成在給當年的“老連長”、“老指導員”和“老副連長”的去信中,分別不止一次地向他們打聽這件事情。可是,不知何故,幾位當年的老領導則在給常成的回信中,沒有一個人談及到這方麵的內容。

時間轉眼便到了一九八二年的十一月份,趁著此次休探親假,常成決定提前幾天歸隊,專程到老部隊去一趟。此外,“老指導員”剛由三營教導員的任上轉業到了地方上去工作,“老副連長”去年也由二營副營長的任上進入到了軍校去學習,唯有“老連長”還在。

十一月五日下午,常成一路上風塵仆仆地趕到二十九團團部時,已經是臨近傍晚時分了。“老連長”目前是二十九團的副團長,見常成來看望自己,“老連長”的心裏感到挺高興。陪著常成一同吃罷晚飯,“老連長”便帶著常成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進門後,“老連長”先讓常成在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然後,便從兜裏掏出鑰匙,打開文件櫃,從裏麵找出一本陳舊的筆記本來。筆記本裏詳細記載著當年九連全體幹部戰士的個人及家庭情況。在常成的對麵坐下後,打開筆記本,翻到記載著排長的個人及家庭情況的那一頁後,“老連長”便把筆記本遞給了常成,讓常成自己看。

把筆記本接過來後,僅僅隻看了第一眼,疑問與訝異一下子占據了常成的腦海。疑問的是排長一家五口人當中,除了排長姓韓、是漢族人外,排長的外婆、父母和妹妹均無一人姓韓,亦無一人是為漢族。訝異的是:在記載著排長的父親的國籍的那一欄裏,竟然清清楚楚地寫著“越南”二字。

待把上麵的內容仔仔細細地看過一遍之後,常成便抬眼望著“老連長”輕聲問道:“副團長,排長是他父母親生的吧?”

“老連長”此時正右手拿著一支鉛筆,在一本信紙的背麵畫畫,聽了常成的詢問,既未做答,也未吭聲,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管畫他的。等把畫畫完後,“老連長”這才抬眼看了常成一下,隨後,便把那本信紙從桌麵上拿起來,將畫麵對著常成往自己的下巴下麵一放,問常成道:“咋樣兒,像不像?”見畫麵上畫的是一個紮著兩隻垂肩馬尾辮的小女孩兒,所以,讓“老連長”這麼一問,常成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隨即,這才反應過來。

問罷,見常成看了看畫,再打量打量他,微笑著沒做聲,“老連長”隨後便又把畫翻轉了過去,一邊對照畫看,一邊感慨地說道:“日子過得可真快呀!感覺都還沒抱夠,轉眼就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說罷,又對著畫看了看,隨後,把整體信紙往桌麵上一放,抬眼問常成道:“這次回來,還沒有到老連隊去過吧?”常成道:“還沒有。”“老連長”又問道:“想不想去?”聽常成回答說:“想”後,“老連長”略微沉吟了一下,隨後,把手裏的鉛筆往筆簍裏一插,隨手拿起電話機,要通了值班室,讓他們安排一台小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