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剛剛經曆過一場殘酷的戰爭,優撫工作也才告一段落,需要補充的新兵目前尚在團部接受訓練,所以,自從一九七九年三月中旬撤回營區後,二營的戰士們除了每天早上起床後跑跑步這唯一的一份固定的工作外,其餘的時間,大部分都是處於“自由活動”狀態。
一九七年年五月九日上午,吃罷早飯後,幾個人一道回到宿舍剛坐下不久,通訊員便出現在了一班的門口,說是讓常成到隊部去一趟。
隊部的會議室是一個大通間,在中間靠裏的位置上是一“張”由四張三抽桌拚湊而成的會議桌,會議桌的四周擺放著六條高腳長條木凳。會議室的左右兩側各自有兩個門朝著會議室的小房間,其中,右側上、下首的兩個小房間分別是連長和副連長的寢室;左側上、下首的那兩個小房間則分別是指導員和副指導員的寢室。副連長目前還在醫院裏住院,副指導員犧牲後,新任的副指導員尚未到位,所以,左、右下首的這兩個小房間裏現在暫時無人居住。
指導員特別愛梳頭,並把梳頭視為是人生的一大享受。指導員的那間寢室一進門右側的牆上便掛著一麵小鏡子,此時,指導員手上正拿著把小梳子對著鏡子在那裏梳頭。正梳得得勁兒,透過虛掩著的房門看見常成從外麵走進了會議室,便跟常成打了聲招呼,讓常成在外麵先坐。指導員一邊跟常成說著話,手還不停地在頭上梳;等說罷話,一連又梳了好幾下,再對著鏡子照了照後,這才轉身向寢室的裏側走去。寢室的裏側靠近窗台的位置上放著一張三抽桌,等來到三抽桌前,把梳子放進抽屜,再將抽屜關好後,指導員這才又順手將三抽桌的那本筆記本拿了起來轉身往外走。
走進會議室,在會議桌的左上首的位置上坐下後,見常成還站在那裏,指導員便指著跟前右下首的位置,熱情地招呼常成挨著自己坐下。連長寢室的房門也是虛掩著的,聽見指導員和常成在外麵的說話聲,便從裏麵走了出來;出門後,連長並沒有在他平時開會時的“專座”——會議桌右上首的位置上落座,而是就近在常成對麵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待連長坐穩後,指導員便問他道:“是你說?還我是說?”聽連長輕聲回答道“還是你說吧”後,指導員便轉過頭來,笑容可掬地看著常成道:“是這樣,組織上決定把你調到一個新的單位去工作,呆會兒說完話後,你先到司務長那兒去辦手續,然後回去抓緊間把自己的個人物品收拾收拾,接你的車子很快就要過來了。”交待罷,便又說了一番舍不得讓常成離開之類的客套話。
等指導員把客套話說完後,常成便向指導員打聽道:“對方是個啥單位?”指導員道:“你去了之後就知道了。”見指導員不肯明說,常成便又問道:“能不能不去?”一聽這話,指導員的臉上仍舊帶著笑容道:“唉!這可是組織上的決定,咋能說不去就不去呢。”見既然如此,常成便也不好再說別的了。見常成起身向他們道別,指導員便又連忙攔住常成道:“莫急、莫急,再坐一會兒,還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說。”說著話,指導員便將麵前的筆記本打開,從中拿出一隻牛皮紙的信封往常成麵前一遞道:“這個你拿回去,物歸原主。”
看見厚厚的牛皮紙的信封上寫著的越南文,常成便頗有些吃驚地望著指導員道:“這好象是……。”見常成把話說了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指導員便接過常成的話頭道:“對,這就是你上次繳獲的那封信。”說罷,便進一步解釋道:“這裏麵裝的不是什麼情報,就是兩封普普通通的家信。男的叫阮雲武,女的叫張琴,兩人在信裏麵說的都是對蓋房子、結婚的事情。”說罷,見常成一直在那裏認真地聽著,隨後,指導便又補充道:“組織上經過研究後,慎重地決定再把這兩封退還你,由你自行處理。”
見指導員再次把信封遞到自己的麵前,常成並沒有伸手去接,而是在盯著信封看了看後,又問指導員道:“那名越南兵後來咋樣了?”指導員道:“發現你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說罷,見常成沒吭聲,沉默片刻,指導員便又問常成道:“還有啥要問的吧?”常成道:“嗯……沒啥要問的了。”指導員道:“既然沒啥需要再問的,就把信收下,然後,抓緊時間到司務長那兒去辦手續去。”說著話,指導員便再次把信封往常成的手上遞了遞。
常成嘴上雖然沒有啥要再問指導員的了,但是,心裏卻並沒有打算就此將這封信收下來。見指導員直個勁兒地把信封往自己的手上遞,常成便把手往回收了收,用商討式的口吻跟指導員道:“既然我已經把信交給了組織上,不管它是不是情報,接下來的事情都應該由組織上來處理才對;你現在讓我把信拿回去,接下來我又該咋處理呢?”聽了常成的這番話,指導員不動聲色地答複道:“既然組織上已經拿出了處理意見,接下來,我們都應該按照組織上的處理意見辦才好,你說是不是?”見指導員這樣跟自己說,常成一時也鬧不清楚指導員到底是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意見、還是有意誤解了自己的意思; 等指導員說罷,常成便用毫不含糊的語氣道:“既然是組織上的決定,你現在就當我已經把信收下來了好了;按照‘一切繳獲要歸公’的規定,現在我再把信交給組織上。”
見自己跟常成“繞”了那麼一下,常成便反過來跟自己“繞”;讓常成這麼一“繞”,事情竟然又“繞”回到了自己的頭上。等常成的話音還未落定,指導員隨即便臉色一變道:“你咋能夠這樣說呢?組織上決定把信交給你,你現在卻又說要把信再交給組織上,這不是明擺著是在跟組織上打‘太極拳’嗎?”說罷,便又催促常成道:“莫說了,莫說了,趕緊把信拿走。”說後麵這句話的時候,指導員便把手的信封往常成的麵前就那麼一丟。
想到明明是組織上在處理這件事情時考慮“欠妥”,現如今,指導員卻反而責怪自己是存心想跟組織上打“太極拳”,見指導員看上去真的像是有些急了,常成便把兩手從桌子上拿了下來道:“反正這兩封信我是不能拿走。”見狀,指導員立即便追問道:“你咋不能拿走?”常成道:“我們那裏有一種說法,說是沒有結婚的人,不能夠拿別人的這種東西;如果拿了的話,將來娶不到老婆,就是僥幸娶到了老婆,到時候老婆也會跟別人跑。”一聽這話,指導員當即便反駁道:“莫扯遠了,那都是大人用來嚇唬小孩子的。”見指導員不相信自己說的話,想到在這件事情上跟指導員實在是說不清楚,為了避免將來遭到“報應”,常成便不打算再跟指導員說下去了。
見常成起身想走,指導員便順手抓起桌上的信封跟著站了起來。隨後,便又伸出左手去摟常成的肩膀。指導員有那麼一小點兒“潔癖”,向來不大喜歡與人發生肢體的接觸,但是,為了能夠順利地把信交到常成的手上,這回便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感覺跟常成來硬的看似不行,指導員便決定改變一下策略。在摟著常成的肩膀一塊兒緩步往門口走去的同時,指導員便開始用“訴苦”式的口吻跟常成道:“前段時間你在醫院裏住院,不曉得連裏的情況。自從回國後,既要操心做好幹部戰士們的思想穩定工作,又要操心做好犧牲的幹部戰士們的來隊家屬的安撫工作,成天成天把人忙得簡直是焦頭爛額;晚上忙到啥時候終於可以上床休息了吧,頭皮子又在那裏一陣兒、一陣兒炸炸生生地痛,弄得人整宿整宿都睡不成個囫圇覺。”說著話,兩人已經來到了會議室的門口。扭臉兒看了一下常成,發覺常成像是已經被自己的話給打動了,指導員隨即便趁熱打鐵道:“這段時間連隊的工作很忙,信就暫時由你先拿著,等以後有機會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看咋法兒處理比較合適好吧!”說罷,見常成沒吭聲,指導員便就勢把信塞進了常成的手裏。隨後,指導員便用手扶在常成的後背上,推著常成往外走。等常成走出會議室後,指導員便站在門裏頭交待常成道:“趕緊去辦手續,司務長這會兒說不定都已經等急了。”
聽了指導員的“訴苦”,聯想到歸隊後這幾天來的所見所聞,感覺連長和指導員他們這段時間應該說過得的確是很不容易,常成的心腸立刻便變得軟了下來。所以說,當指導員把信封往常成的手裏塞的時候,常成的心裏盡管還是不願意接受,但是,在同情心的驅使下,卻並沒有好意思當場表示拒絕。不過,同情終歸是同情,由於心裏著實是不想收下那兩封信,所以,當信封觸到手心的那一瞬間,一種說不出的不痛快的感覺,隨之像是傳電似的,一下子便從手心傳進了常成的內心。隨後,每往前走一步,這種不痛快的感覺便全增加一分,每走一步便會增加一分,等走出幾步後,在這種極其強烈的不痛快感的迫使下,常成終於感到自己實在是沒法再往前走了,必須得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