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往事成風
那日的事情還是很快傳遍了京城,雖說韓琦不計較,但對於王安石來說,卻並不好受。這個傷疤,這件全家人諱莫如深的事情,如今被公然撕開暴露在他麵前,依舊鮮血淋漓,雖說全家上下抱著驚人的一致對此絕口不提,但王安石還是發現了很多小細節。他能感受到妻子吳氏的受傷,以致她接連幾日都讓王雱不用過去請安了,似乎也是怕見到汀時吧。而汀時,這個本就沉默寡言的孩子,這幾日更是悶悶的,他雖是王雱的伴讀,卻是打小一塊長大,如親兄弟一般,加之他姐姐的關係,王安石見他如此,心中不免心痛,卻不好說什麼,隻得無奈看著。他雖不是太在乎他人看法,但也不希望家人因此被人指點,離京成了他目前最迫切的願望,先前遞上去的辭呈遲遲沒有回應,他隻得一刻不停地繼續往上遞折子以表決心。
而王雱,這個聰明絕頂的孩子,雖說事發之時才五六歲,但此後多年,對於汀時的存在,對於母親和父親之間的芥蒂,自是早已察覺。這幾日流言紛紛,他稍加多想,便已知悉真相,所幸他並非驕縱公子,是個記情之人,不但沒有對汀時疏遠,反倒擔心起他來。
又過了幾日,王雱便趁著父親出門,母親午休的機會,偷偷邀了汀時和兩個妹妹去郊外爬山。汀時起初還百般推脫,無奈王雱推出二妹妹來,汀時對她總是疼愛有加,比起大妹妹來,更多了一絲不一樣的情愫,此時的她才七八歲光景,正是貪玩的時候,軟磨硬泡之下,汀時隻得答應。一行四人行至門口,正巧碰上回府的王安石,躲閃不及,在嗬斥下隻得老實交代。王安石見王雱如此大膽,時下風口浪尖,竟敢偷帶著兩個小妹出府,實在莽撞,正欲發火,卻看到汀時一臉的悶悶不樂,心下一軟,稍加訓斥幾句,便答應親自帶他們出去。於是乎,一行人帶著幾個家丁便出了府去。
郊外的山也不算險峻,一群人打打鬧鬧,雖說爬得慢,卻也愉快,攀至山頂,已經是傍晚。放眼望去,東京城盡入眼底,隻見一輪夕陽從天邊墜下,落入遠處依稀可見的護城河內,河麵波光粼粼,璀璨無比。現下正是晚膳時間,河上的畫舫也都紛紛點起燈來,一時間,燈火闌珊,好不繁華。
王雱雖待過揚州,但畢竟那時年幼,沒有太多記憶,今日見此番景象,不免有些興奮,忙對汀時道:“你快看!”汀時隻是呆呆望著遠處,在想著什麼出神,眼中落著濃濃的哀傷,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以致還未痊愈的傷口複又滲出血來。
“可是想起了你姐姐?”王安石見狀,走到他身邊,輕輕把手附在他身上,柔聲問道。見汀時不多言語,他隻得默默望著前方,思緒飄向遠處……
時光回到慶曆三年(1043)八月,揚州河上。
這年夏天特別炎熱,河上的船舫都掛起了麻質的隔斷,應著江南水鄉的名號,這裏曆來是各大酒肆春樓在夏季的別院。
微風徐來,水波粼粼,連帶著紅木八角燈籠底下的紅纓也隨著左右晃動,本是獸毛製成,光亮可鑒,鮮紅的顏色又染得飽和,恍若上等胭脂膏,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極豔,好不誘人。
高溫將河麵上蒸出一層霧霧的水汽,淡淡地罩在各色船舫上,遠遠望去,隻見得朦朧氤氳中淡粉淡綠淡紫的紗隨風輕輕飄動,恍若仙境,揚州人統稱這些個酒家為“神仙居”,也算恰當。
風過之處,夾帶著一絲淡淡的脂粉氣和上好香料焚燒的殘香,和著河麵上荷花清冽的香氣鑽進行人的鼻,像是最撩人的誘惑,勾得人不得不駐足,隻想著走下階去一窺這麻簾之後是何等的旖旎風光。但想歸想,卻甚少有人這樣做,這雖是清雅之所,卻是奢華之地,曆來隻是侯門子弟和文人雅士的聚集所,並不對外開放,尋常百姓隻得過個眼癮,站在岸邊看個盡興,吸個痛快,又匆匆趕向前去。
“啪”的一聲,掛在船艙門外的麻簾被掀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因多年寫字,手指遒勁有力,隻在關節處變得略粗,青筋依稀可見。這是時年二十二歲、時任淮南節度判官的王安石,去年剛中了進士,最是年少得意。
見他進來,眾人忙迎上前來,紛紛作揖,足見王安石在眾人心中分量不低。這一群人是時下揚州城的有識青年,為首一人正是王安石任揚州時交的摯友孫正之。
“今日我邀大家來,是想與諸位共同探討國事,年前我朝與西夏一戰大敗後,各類弊端便暴露顯現,加之朝中政局有變,三月,呂夷簡呂大人致仕,晏殊拜相,招納賢才,起用新人,中樞機構當即耳目一新。我素知諸位皆是有識之士,且心係國家,他日必會為國效力,而如今正值內外交困之時,諸位有何見解?”孫正之開口說道。
此言一出,艙內便炸開了鍋,一時間,眾人皆爭相開口,一番熱議之後,總算輪到王安石壓軸。
“要我說,當今之世,唯有改革二字!”此話說得堅定,擲地有聲,眾人皆點頭表示讚同。王安石接著說道:“我素以為,當今弊端,多在冗費冗官兩方麵。自開國以來,我朝官位設置細雜,多有閑職,以致組織龐大卻不作為,機構臃腫層疊嚴重,此為一大開支;另外,戍邊戰士眾多,戰鬥力卻低下,以致多次戰爭皆以失敗告終,花出去的軍費千千萬萬,卻如打了水漂一般,此為另一大開支。開支龐大,加之官員眾多,層層而下,管理混亂,以致財政吃緊,隻得從百姓身上刮取,導致有些地區民不聊生。”
“確實如此,不知王判官對此有何解決之計?”孫正之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