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不夠,再加上每個人都瘦弱不堪,工程進展緩慢,已經過去半月,挖出來的坑還不夠把所有人埋上。事已至此,再無回頭的機會,王安石的一股蠻勁又上來了。這幾日他已經動員了家仆參與進來,各縣令也象征性地遣來幾個小仆,他還在不間斷地向上級和鄰近州縣請求支援。
但事情卻並未朝著他所希望的發展,又過去了半個月,始終沒有一個人向他回信。加上天公不作美,這一個月總是陰雨綿綿,使得土地泥濘不堪,一些身子本就虛弱的民夫因為雙腳整日泡在泥水裏,腫脹不堪,更有甚者,已經生病倒下了,眼瞅著這人一個個地少下去,王安石感到力不從心。
生了病的民夫王安石並未遣送回家,而是將他們安置在府中,夫人吳氏負責照料他們。她身子還未好實,此時卻也無法繼續閑著,隻得出來打點上下,弟弟王安國還臥在榻上,弟媳還是那般癡傻的狀態,吳氏這樣來回奔波裏外兼顧,不出幾日便消瘦了一圈。
這日,又是一個雨天,已經是工程開展後的第三十三天了,他們挖出的長度還不足百米,照這樣下去,完工之日遙遙無期。王安石站在堂前,望著屋簷上滴落的雨滴,一種深深的無奈籠罩著他。這種無奈不比喪子的疼痛刻骨銘心,也不比先前在京為官的那種麻木,而是一種啃人骨髓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令王安石發瘋,讓他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他是否錯了,執意當地方官的他,真的能為百姓做事麼?沒有更大的權力,不站在更高的位置,是否就會這般束手束腳,事與願違?沒有他的黨派,沒有為他所用之人,他一己之力,實在是太過渺小了。他這樣想著,卻不知自己的衣襟早已被雨水浸濕,王貴想過來為他打傘,卻被他製止,王安石想起在這外麵,那些冒著雨絲,浸在刻骨陰冷中的民夫,他突然意識到,他們不是在挖予民恩惠的運河,他們在挖自己的墳,他們在埋葬自己。
吳氏這時緩緩走來,她站在王安石身後默默地看著,作為王安石的妻子,她深刻地明白王安石此刻心中的無奈和掙紮。她也不明白,早年在鄞縣的方式擱在常州,怎麼就行不通了,她實在不忍心將這個消息告訴王安石,但她不得不說。等了片刻,吳氏上前,哀痛地請罪道:“妾身不才,照料不周,前日裏送來的李三福,方才去了。”說著便半蹲著跪下身去。
王安石聞言,不由得閉上了雙眼,這樣的局麵,他早已想過。他轉過身,望著跪在地上虛弱的妻子,心中又是一酸。是啊,為了他自己的固執,多少人在默默遭罪呢,他上前將吳氏扶起,寬慰道:“你盡力了,快回去歇息吧。”吳氏還欲說些什麼,卻被王安石堵住了口:“你先什麼都不用想,為夫自有打算。玉穗,扶夫人回去歇息。”
待吳氏走後,王安石走到收容民夫的廂房,他看著一個個躺在地上麵色土灰的百姓,看著他們腫脹的雙腿還在往外流著膿水,看著他們隻剩一口氣勉強地活著,看著身旁服侍他們的家仆紅腫的雙眼,聽著他們時不時的咳嗽,他終於死心了。不應該再有任何一個人死去了,這事該停止了。
“王貴,傳令下去,興修水利一事,推後再議。厚葬李三福,給每個民夫發放些撫慰金,讓他們散了吧,回家好好養養。這事就罷了吧。”王安石心痛地說出這句話,便像被抽幹了精力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等他醒來,便看到屋內烏泱泱跪了一片人,各縣縣令都前來請罪,但王安石知道,最該怪罪的當是自己才是,來到常州任上還未滿一年,什麼事都沒做成,勞民傷財的帽子便扣了上來。這下,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父老鄉親了。他不明白,為何一件出發點如此好的事情,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無力和渺小。身居低位,自然事事被人限製,無人可用,自然事事親力親為,可又偏偏精力有限。他第一次有了招兵買馬的念頭,有了爬上高位手握權勢的欲望,這種想法讓他心驚,這不是他所認識的自己,自己從小的教育從未教給他這些。他不由地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這種精神上的打擊毀滅了他一貫以來的信念和自己的信心。他的力不從心,他的事與願違,真不知該對何人說起。
這幾日,他一直在思考今後的執政該去往何種方向,他現在真是沒臉見百姓了。興修水利的餘波還沒過去,卻有一封調任書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