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約摸一刻鍾了,眾人內心都有著自己的考量,氣氛安靜得令人尷尬,終於還是韓琦打破了寂靜:“諸位,我即將離京,今日特請大家來,是有些事情還要與諸位相商。”這算是為自己的離京做了一個肯定,人群中不免一陣騷動,一些原以為韓琦的辭呈隻是一種威脅手段的人難免震驚。韓琦對於他們來說,多是一種遮蔽傘,他的存在,他的被重用,代表著聖上的看重,代表著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指尖的平衡,而如今他的離去,是不是說明如今的聖上,這個二十歲出頭的熱血青年,察覺了什麼,還是說那個讓曆代君主都不敢輕舉妄動的皇權和官權之間的微妙平衡,即將被打破?
“韓相非走不可嗎?”有人忍不住問道,一時間,眾人都將眼光聚焦到韓琦身上,想要從他臉上窺得究竟,希望這張臉上能有他們希望看到的篤定。但是他們所看到的隻是一個老者的無助和無奈:“這朝中,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這下人群中才開始有了真正的騷動,一種不安向他們襲來,這種不安終將變成恐懼,指使他們做出一件又一件肮髒卑鄙的事情。這時門外著急跑來一人,正是司馬光的侍從,說是宮裏傳話來,讓他趕忙進宮一趟,於是乎司馬光忙告辭回家換了官服,急急趕去。
趕至大殿,卻見聖上麵前王安石赫然立著,原是今日有一起糾紛案件,需要眾人共同裁判,於是便讓內侍將奏章捧了去讓兩人看。案件涉及一名女子,名叫阿雲,是登州一個普通的農家少女,年不及十五,生得白嫩俏麗,柔弱不經事,父親早喪,去年又死了母親,家貧如洗,無以度日。阿雲的叔叔為了弄兩個錢,欺負阿雲年幼,不顧阿雲母喪未滿,強行作主,將阿雲許配給村裏的老光棍韋大寶。韋大寶長相難看,讓愛美的阿雲非常不滿。阿雲生性倔強,不想就此毀掉自己的一生,思前想後,便決定冒險自救。
一天,阿雲獨自來到韋大寶家,韋大寶正在屋裏睡覺,阿雲壯了壯膽子,便舉刀亂砍,但是阿雲身體太過弱小,連砍了十餘刀,也沒能把韋大寶殺死,隻是斷其一指。案子很快告破,阿雲被捕,受刑不過,隻得全部如實招供。案子到了登州知州許遵那裏,許遵有著長期辦案經驗,而且性格堅強,不從流俗,審閱完卷宗後,作出判決: 阿雲定親時,“母服未除,應以凡人論”,訂婚無效,不算韋大寶的老婆,所以也就談不上謀殺親夫,可免死。
不料案情上報到審刑院和大理寺,卻遭到一致批駁,不顧情節,改判阿雲“違律為婚,謀殺親夫”,處絞刑。許遵不服,再次上奏,從另一個角度來為阿雲辯護,請求考慮阿雲受審時主動供認犯罪事實,應以自首論處,減免死刑。案子又被交到了刑部,刑部對此案的判決卻與審刑院和大理寺相同,還是要處死阿雲。而正在這時,許遵被提拔到大理寺工作,針對刑部的判決,許遵指出: 阿雲應該從輕發落,如果不論青紅皂白,“一切按而殺之”,就會“塞其自守之路”,不符合“罪疑唯輕”的斷案原則,請刑部再議。禦史台的官員知道了這事,指責許遵枉法。許遵不服,請下兩製議,也就是請朝廷將案件發給翰林學士們討論,於是便有了今天的一幕。
這個案件並非多麼稀奇,但在此時的關口,卻顯得曖昧非常。當下王安石入京,他所代表的一派南人新秀便蠢蠢欲動,改革的勢頭已經越來越猛,神宗與王安石經此前一次談話後關係日益密切,王安石早已是宰相炙手可熱的人選。韓琦辭官,一切都在往王安石那邊傾斜,但司馬光也是神宗倚重之人,甚至之前急吼吼地想要任命他為長官開始改革。所以這時候這樣一個案件,便不再那麼簡單,究竟是變通法度從輕判決,還是不近人情隻遵古法,變成了神宗對兩方態度的試金石。神宗雖一腔抱負,在行事上卻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小心謹慎,改革雖已勢在必行,但讓誰改,怎麼改,卻有很大空間商榷。按說若是聖上屬意王安石,早該有所安排,但他對王安石,也沒有太過熱絡的舉動,聖心難測,這讓司馬光和王安石此時頗有一種莫名緊張之感。
司馬光畢竟在官場浸淫多年,有著比王安石更為老辣的中庸之道,改革一事,實在敏感,宋朝根深業大,積弊已久,猶如一座巍巍大廈,支柱卻被蛀爛,如何補救,輕重之度,需要很多考量。且前朝並不是沒有改革的先例,從緩,是最為妥善的處理方法,相信這個剛剛即位的青年皇帝也是如此考慮,至少目前,他不會輕舉妄動。於是乎,司馬光便表明自己的立場,依照舊條例,謀殺之人不能自首,依舊判阿雲絞刑。
聖上聞言,不禁沉思,祖宗之法不可廢的道理他很清楚,司馬光句句在理,無一錯處可挑,隻得暗自沉吟:“愛卿所言甚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司馬光的這個選擇,除了選擇站在刑部和禦史台一邊,更是選擇站在宋朝開國數年早已穩定的官僚係統這邊,站在曹後所代表的正統祖法一邊。而這一邊,強大到他一個剛剛坐上皇座的小皇帝根本無法反抗,當然,還因為他自己內心深處最深的恐懼和擔憂。他並非正統嫡係,而是過繼到仁宗一脈,這讓他在太皇太後曹氏的麵前,始終有著心虛和卑微,他敬她,換言之,他害怕她,在他意氣飛揚自信揚揚的背後,有著最深刻的自卑和急於獲得承認的迫切。他想成功,但他更怕失敗,這是讓他遲遲不敢開始改革的最大原因,但與王安石的數次交談,讓他越來越接近他想要的成功,更何況他們還有一個最默契的統一,一個變法最大的秘密,一個屬於兩人的野心和夢想,這就像毒藥,讓他愈發想要接近,欲罷不能。尤其是當王安石對改革有了更為清晰細致的步驟,這讓他覺得,這場成功,他誌在必得。幾個月來,他都在這種害怕失敗和渴望成功的糾結中苦苦煎熬,直到今天,本著一種試探的原意,他在試探二人的態度,同樣在試探自己最真實的內心。於是他望向王安石,他在等著他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