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帷幕拉開
第一節 暗流洶湧
自那日王安石從宮門外回來之後,王府便沒有一刻不處在一種緊張戒備的狀態,門房的人總是不停在通報,然後一個又一個官員行色匆匆地走來,一猛子紮進王安石的書房,半晌才又急急忙忙地出去。他們的臉上,有不安,有思慮,更多的是一種蠢蠢欲動的欣喜和渴望,而一牆之隔的司馬光府上,也是同樣的場景。最為微妙的是,這兩府平日雖繁忙,卻從不會有交集,從這兩扇門中進出的人流仿佛如水油一般,從不會彼此交融。越近年關,除了一如既往的漠視之外,越發有一種劍拔弩張的勢頭。當日的宮門風波讓王安石意識到走漏消息的風險,這世上本就沒有密不透風的牆,何況敵人就在身旁。
敵人,王安石從不想這麼稱呼司馬光,他們曾經是誌同道合的朋友,是惺惺相惜的知己。他還記得那日和韓琦爭執的時候,是司馬光毅然決然地站在他這邊,陪他蹚出冰冷刺骨的溪水,沒有問話,更沒有責怪,隻是默默讓他靠著嚎啕大哭。他以為司馬光是不一樣的,就算他的出身不能改變,但他也絕非那樣的士族公子,誰曾想今日,二人卻漸漸走向兩極。
那夜從宮門回來之後,王安石想了很多,改革之風盛行,隨著聖上對自己愈發親近,注定他的敵人將會越來越多。那日的陷害,無數人有害他的動機,但事情這樣隱秘,究竟誰有最大的嫌疑,他不敢想,他還想為自己保留最後一份私心。但隨著司馬光府上日益密集的人流,他的擔心,正漸漸變成現實。
熙寧二年(1069)正旦,王府。
天剛蒙蒙亮,王府上下便開始忙碌起來,今天是一年裏的頭一天,是最隆重盛大的年節,一些禮數須得做到位。
後廚是最忙碌的,婆子們早早便準備起來,屠蘇酒和術湯在鍋裏暖著,熱煙嫋嫋,案上碼著一排一排的年餺飥,瓷盤裏壘著各式瓜果蜜餞,等著一會兒擺放到巷子裏去。隨著管家王貴的通報,知是主子們已經起來,婆子們忙喚了丫鬟們將這年菜端上桌去。
後院的廂房裏,這時最是熱鬧,原是王安石的小女兒王菀之請了安後便要到雲娘這邊來用早膳,一年前王雱中了進士後便到旌德上任,之後大姐又出嫁到吳家去,這府上便隻剩了她。父親整日忙碌,母親雖慈愛,終是要管著她的,加之現下她已十四光景,年後就要及笄,母親整日在她耳邊嘮叨,要她修身養性,安心待嫁。無奈她本就是活潑好動的主兒,又因是家中幼女平日裏最得寵愛,便常常尋了由頭到後院裏躲懶。雲娘雖是她名義上的長輩,二人年紀卻差不多,再加上雲娘這邊還住著王令的遺孀和清水,三個小女子便總愛在一起說話打鬧。
熱騰騰的年餺飥端上桌來,甜甜糯糯的口感最是得小姑娘的青睞,清水忙嚷著:“這麼好吃的東西,我要給汀時哥哥送去!”說著便要爬下桌去,吳姨忙伸手去撈她,清水如今已經長成九歲的少女,府裏眾人都因著她的身世對她百般寬容,所以她擁有一個非常幸福的童年,造就了這個純真爽直的性子。她最是喜歡跟著汀時,從小便在他屁股後麵轉,甚至多次揚言長大後非汀時不嫁,眾人也隻當她是童言無忌。
汀時自小喜歡二小姐,這個事在他們小輩人的眼裏,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雖身份懸殊,但王雱和汀時親如兄弟,自是站在他這一邊。可大小姐卻始終保留看法,畢竟汀時的身世她比妹妹清楚,也明白母親對於汀時的想法。母親雖不是善妒之人,也絕不會將女兒早夭一事移禍汀時,但終歸膈應。在王家的三個兒女中,她不比哥哥天資卓越,也不比妹妹聰穎,但她總是最理智的那個,所以在婚姻大事上,她非常明智地選擇聽從父母之言,嫁給父親好友吳充的兒子。她清楚地知道,從古至今,官家女子的婚姻從來不是兩情相悅就可以的,她知道父親的處境,知道他們一家即將麵對的挑戰和危險,所以在吳家的帖子送上門的那一刻,她便主動答應了下來,省去了父母的糾結。父親從不會將兒女婚姻看作政治的籌碼,所以之前哥哥因為自己的喜愛娶了同縣的龐氏,但她卻心甘情願地選擇用政治立場和利益維係住自己的婚姻,這是她對父親最大的幫助了。出嫁前夜,她和妹妹徹夜深談,而從那之後,二小姐便一次也沒有主動找過汀時。
王菀之心裏早就明白汀時對自己的心意,但睿智如她,也不是不知道這中間的阻礙。她不像清水,可以完全順從心意去做一件事情,她雖得寵愛,卻無法驕縱,這就意味著她不能執著地罔顧母親的心結,父親的為難,奔向汀時。當然她對汀時確是無法抗拒的,也許沒有一個女孩子可以抗拒這樣一個清淡如蘭的男子。現如今的汀時,早已長成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由於童年的變故,讓他對待他人總有一種戒備和疏遠,當然親近之人不同,尤其是對王菀之,他這座冰山就會春暖花開,他有專屬於王菀之的溫柔和情意,隻此一份,在王菀之眼裏,更是甜蜜。雖然自己的擔憂和姐姐的告誡言猶在耳,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她在男女之情上便更沒了懵懂,愈發大膽起來。雖說姐姐出嫁之後的數月,她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汀時,但總有碰麵的機會,也許沒能說上話,但兩人眼中的婉轉流情,卻依舊炙熱。她想他,沒有一刻不想,這種思念瘋狂地蔓延,三番五次衝破她的理智,讓她想要義無反顧地投入他的懷抱,但是,她終究沒有。所以在她聽到清水要去找汀時的那一刻,她的感受是複雜的,一方麵她按捺不住的欣喜,但同時也有著求而不得的糾結和拚盡全力的克製,所以她隻得垂下眼眸專注於自己眼前的這碗年餺飥,有一下沒一下地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