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在聽到這個自己意想之中的答案時,心中還是不免一涼,但他還是繼續勸道:“可你知道,當今朝廷,正如一座被蟲蛀的巍巍廟宇,你那樣大規模的凶猛改革,稍有不慎,整座大廈便會倒塌。”
“若是不及時撤走被蟲蛀得最透的棟梁換上新的,這座大廈遲早也會轟然倒塌,與其冒一定的風險,總好過不作為。”王安石答道。
“不是不作為,是換個方式作為,你我都是為著天下百姓好的。”司馬光目光炯炯望著王安石,企圖說服他。
“換個方式?你敢說你的方式裏就沒有你的私心嗎?”王安石質問道。
司馬光沉默了,他的確是有私心的。作為傳統的士大夫階層,在宋朝的體係中已經形成了屬於自己的一套利益和特權係統。當今朝廷最迫在眉睫的問題,無外乎經濟,不管是早前先帝的喪葬草草而辦,還是聖上在即位後便急急召見諸臣,討論國庫虧空的問題,都注定了當今聖上所要的改革,必將從經濟入手。
那麼對於他們來說,這一條卻是有著直接聯係的。不僅如此,後宮貴人們也不乏與民間巨賈之間有暗地裏的勾結,加之後宮貴人多出自這些貴族,這使得他們在這件事上,坐在了同一條船上,一方麵不希望事情敗露拿自己開刀,一方麵更是不願意失了這條源源不斷的財路。既然改革已是定局,所以他們便想要盡可能地選擇自己陣營裏的人,作為改革的主導者,司馬光便被推向前台。雖說司馬光並不是貪戀財富之人,也沒有利用自己的私權牟利,但他終歸是體製內的人物,有著自己的家族,承擔著祖宗長輩的壓力,受著更顯赫家族的製約,這讓他在改革的事情上,不免有了更多的無奈,看在王安石眼裏,便是他的私心了。
王安石看著司馬光的沉默,不禁失望,隻得歎道:“所以你我,終不是一路人。”
司馬光聽到這句話,心中一痛,但他還是不甘心,“你可知,你會受到多大的阻礙,你可知,我們會有一千一萬種辦法,讓你無法成功。”
王安石隻是不在乎地一笑,“知道,但我不會退縮!”說著他突然想起之前宮門風波的疑點和自己內心最不想承認的懷疑,直視司馬光,“我隻想知道,你是否也會成為我的阻礙,你是不是也會不計一切,阻止我,甚至要我死?”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心中沒來由地一緊,隻得暗暗低下頭,撥弄手中玉佩的紅纓,等著司馬光的回答。
“會。”雖然音量很小,但司馬光還是說了這句話,王安石早就知道他會是這樣的回答,隻是親耳聽到,心還是鑽心的疼。多日裏的自欺欺人在此刻成了一個最大的笑話,讓他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真是錯付了真心,兩眼一熱就要落淚,隻得生生噙住。但他終究是太在乎這段情誼了,所以他需要一個更肯定的答案,來了斷彼此,所以他愴然一笑,戚戚然問道:“宮門那次的陷害,是不是你做的?”
而這一次,他沒有聽到司馬光的回答,在他等待多時沒得到答複而望向司馬光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老淚縱橫的人,這是他曾經最好的朋友,看來以後都不會再是了。他們曾經美好的過往在這無聲的哭泣中消耗殆盡,從今往後,他們隻會是敵人了。
王安石不忍再看,忙轉過身,倉皇而逃,留下司馬光一人呆坐在榻上。他望著王安石離去的背影,心中竟有一絲釋然。是啊,總算理清楚了,他也可以下定決心了,他端起茶盞,將今日尤為苦澀的茶水一飲而盡。
王安石跌跌撞撞回到府上,呂惠卿便急急迎上來,見他這般景象,忙問發生了什麼,王安石心力交瘁,無心多說,隻是喃喃道:“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開始了。”
呂惠卿心下了然,不禁勸道:“王丈,現下正是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不能倒下,你要振作,你想想聖上,想想天下,想想百姓,莫要讓一己私情壞了大事。”
王安石聞言,強打精神,他定了定心,又恢複了往日裏理智冷靜的模樣,召來管家王貴說道:“把早前要你找的新住處拿來給我挑挑,這地方是不能再住了。還有,府上不幹淨,這幾日查下去,把那幾個內奸捉出來!”
消息傳到後院,眾人未免震驚,但這樣的結果,早早也就想過,畢竟這幾個月來的氣氛,他們就算再遲鈍,也知道風雨欲來了,當下也不再有玩耍的性子,便要散了去。隻是雲娘此時的慌亂和落寞落在汀時眼裏,卻有一絲別的意味。他還記得那夜老爺出門之後他坐在房頂追憶姐姐時那隻從後院裏撲棱飛出的鴿子,他知道,雲娘在後院養了好些鳥禽,隻是那樣巧的時間,讓他不免多了一個心眼。雲娘的身上,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他要查清楚。
正月初十,王安石舉家搬往白水門的新府邸,坐在牛車上,他看著身後越來越小的老宅,他在默默告別,告別一位老友,告別一段情誼,告別一個舊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