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目光長遠,多日的思考讓他手中有了一套殺手鐧,他的高深莫測此時便顯露出來。他深知賑災一事實則隻是個引子,聖上所要知道的,是真正涉及實質的東西,正好他對此考慮已久,於是他胸有成竹地答道:“知道國有不足的根本是怎麼造成的嗎?最關鍵的原因,便是沒有找對真正會理財的人。”
此話一出,正中神宗下懷。這個問題在他即位之初便曾經隱晦地對司馬光提議過,讓他當這個長官,管理財政。誰料司馬光拒絕了,之後此事便被擱置,如今王安石再度提起,必是有信心,這讓他不免眼前一亮。司馬光此時卻不這麼想,他自己內心卻最是明白此話對皇上的吸引力,他博覽群書,自知這樣的理財之道,自古便沒有一個妥善的下場,最終隻會害了百姓,這也是當初他拒絕皇上提議的最大原因。如今王安石再度提出,這讓他尤為不滿,若是早前他還是由於自己的私心在變法進度上和王安石政見不同,但此時,卻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認可,他甚至覺得,王安石在迎合聖意,來誘騙聖上為自己謀得權力。這讓他憤怒,所以他此時大義凜然地指出:“何為善於理財之人?你所說的理財之道,前朝早已試過,不過是按照戶口、人頭數目盡情搜刮民財罷了。百姓窮困,便會淪為盜賊,暴亂四起,不是國家之福。”
但王安石接下來所說的這句話,卻真正讓他暴怒。王安石麵不改色地回答道:“善理財者,不加國賦而國用足。”此話猶如一個炸彈,瞬間在皇帝心中引爆,短短幾個字,卻擁有著這世間最強的魔力,把皇帝一下子吸引進去了。但這話未免太過超前,在當時那樣的年代,聽在司馬光耳朵裏,卻有一種哄騙的味道,同時超出了他所自負的博覽古今的知識儲備,讓他有一種被挑釁的錯覺。他立馬接口道:“天地間的財物皆有定數,不在官,便在民,如何才能不加賦而國用足?那些個財物,難道會平白無故增生出來嗎?若不是你隻想變著法子做手腳搶奪民財罷了,這比加賦更為惡劣!你可知,早前桑弘羊曾用此術誘騙漢武帝,後果惡劣不堪,前史可鑒,難道現下你還要重蹈覆轍嗎?”司馬光真正憤怒了,無關乎自己的顏麵、私欲,這是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原以為王安石與他隻是政見不同,沒想到幾年過去,他竟變成這等卑劣之人,要拿天下蒼生的命運作為自己政治的籌碼,虧得自己先前還對他百般手軟,真真不值。
司馬光的憤怒沒有錯,至少在當時那個朝代,他的憤怒,理所當然。天下財物皆有定數,這是一條真理,從未被打破,但王安石真正的偉大之處,便是他那超越時代的視角和眼光,他麵對司馬光的質問,並未動怒,甚至心底更有一絲欣慰,所以他緩緩道來:“天下之物確有定數,但財可生財,若是手段得當,刺激經濟,財物便可增值。”不得不說,王安石這種超前的想法,的確更為高明。
司馬光沉默了,這代表他內心也在認可,他雖然害怕改革會傷及自身利益,但目前聽來,卻是沒有太大的擔憂,他甚至有一點被說服了。畢竟他不同於其他士族子弟,他對這天下蒼生,也是有著自己的抱負和承擔的,若是有這等好事,何樂而不為?但他人卻並不如此,馬上又有很多人出來指責王安石的狂妄,但自這時起至最後,司馬光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自王安石在神宗心中砸下兩枚重磅炸彈之後,不管眾人如何爭吵,聽在神宗耳朵裏,都沒了意義,現在他急需一個人靜下來理清思路,所以他遣散了眾人,忙起駕回宮去。眾人見狀,隻得散去,曾公亮等人原想今日在聖上麵前得些好感,誰曾想又被王安石攪了局,失了財物不說,又沒撈到什麼好,心下憤憤,出了門便揚長而去。司馬光卻走得很慢,他在思考,王安石的話越是在理,他心中便越是糾結,待他回過神來,四下早已無人,而他眼前,是王安石一個落寞的背影。是啊,現在他身邊的幫手都還位卑言輕,本就沒資格參加今日的禦宴,剛才的廷爭,王安石一人麵對眾人的發難,猶如一個孤獨的鬥士,他心中不免一動,忙疾步追上他,卻不知從何說起,思索半刻,隻得說了一句:“若是如你所言,甚好。”便匆匆離去。
王安石聞言,心中一暖,低頭一笑,也坐上車回家去。這是大宋政治最溫情的一幕,也是最珍貴的一幕,更是最無私的一幕,在爾虞我詐的背後,的確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縱使立場不同,政見不同,但都有著同樣一顆赤誠的愛民愛國之心,在廷上劍拔弩張的爭論背後,私下裏卻不會因為一己私欲刀劍相向。無奈世事從來就不會完美,造化總是弄人,會有無數的束縛、誤解、構陷,混在利欲的洪潮中,吞沒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