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青苗法廢
寶慈殿,銅鼎裏燃著安神的香料,青煙嫋嫋,一室馨香。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重重宮帳中突然傳出一聲問話,聲音雖蒼老,但卻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尊貴。帳外候著的女官忙疾步向前,小心掀開一層層布帷,生怕透進一絲風來,行至床前,遠遠跪下,回話道:“稟太皇太後,已經申時一刻了。”床上躺著的正是仁宗的皇後,當今的太皇太後曹氏,她年歲已高,卻依舊是這宮裏最尊貴的人。
“哦,我這一覺竟睡了這麼久,看來真是老了啊。”太皇太後說著,便從被中伸出一隻手,跪著的女官會意,忙上前服侍她起身,替她披上外衣,才喚侍從將帳子卷起,同時一小隊宮女忙捧著一應用具緩緩向前。
“太皇太後萬壽無疆,怎麼會老?”女官是跟在太皇太後身邊多年的嬤嬤,最得她信任,如今也已兩鬢斑白,但行事卻依舊麻利,她一麵將漱口的金盆遞過去,一麵輕聲回話道。
雖是奉承,聽在曹氏耳朵裏,也不免舒心,她低低一笑,將嘴裏的水吐出,又由著女官用巾帕為她擦拭幹淨,才開口嗔道:“莫要哄我,你我如今都是這宮裏的老人咯。”說著,她突然想起一事,便問道:“頊兒今日可有來問安?”
女官忙答道:“皇上心孝,問安自是一日都不會少,方才已經來過了,見您憩著,等了一會兒便回去了。”
曹氏聞言,倒也滿意,這個孫子,不比他父親,對自己,總是禮遇有加,是個懂事的孩子,但近來行事,卻有些急躁。她雖久居深宮,但也還沒到癡傻的時候,一些閑言碎語,雖然沒人敢在她麵前說,但高太後近幾日的問安,言語中對於朝政的躲躲閃閃,聽在她這裏,自然也猜出了幾分意思。正想著這幾日找皇帝來問上幾句,便吩咐道:“明日頊兒來請安時,讓他留一留,就說我找他有點事情。”
待太皇太後梳洗妥當,約摸也快到了問晚安的時辰,便由女官攙著往正廳裏去,剛一坐下,高太後便進殿來,禮數做全福身問了安,便讓身後女官遞上一封信箋,對太皇太後說道:“韓司徒來信了,特別交代,要呈予太皇太後。”
“韓司徒?哪個司徒?”後宮之間雖嚴禁和外朝通信,但對於太後來說有所特殊,隻是太皇太後這裏,向來無人攪擾,又從哪裏冒出個司徒來?曹氏聞言,不免疑惑。
高太後忙又解釋道:“韓琦,大名府的韓大人。”若是別人,她何故來打擾太皇太後的清閑,隻是韓琦,三朝元老,權傾一時,仁宗駕崩時力助英宗即位,可以說是她的恩人,自然特殊些。何況當時韓琦力排萬難穩住形勢的篤定表現,也頗得太皇太後的賞識。這段時日高太後因為新法的問題焦頭爛額,好多宮外的財線都減弱甚至斷了,正是煩心的時候,眼下韓琦的一封信,讓她覺得一瞬間擁有了千軍萬馬,所以估摸著太皇太後午憩已經起身,便急急趕了來。
“哦,是韓首相。”太皇太後了然道。從她的言語中,不難看出她對韓琦的尊敬。即使此時他早已辭官離京,走下權力的巔峰,但在她老人家心裏,他依舊是那個獨領朝綱的元老級人物。
她回憶起仁宗駕崩之日的混亂,想起韓琦冒著以下犯上的風險在朝堂之上用身體緊緊壓住四處逃竄的英宗,生拉硬扯著給他換上皇服戴上帝冠,然後迅速擁立新帝登基,用他的威信,穩定眾人,立下汗馬功勞,心中不免閃過一絲悲痛。仁宗走後,她雖在宮中備受尊重,卻仍感孤獨,英宗不是她親生的孩子,對她甚是傲慢,她有苦難言,常常被氣得半死。而後趙頊即位,對她雖孝順有加,終究隔著一層,無法真正親近。加之近來朝廷上換血厲害,一些仁宗朝的老臣接二連三地辭官,取而代之的是王安石等銳意進取之流,官位都還沒坐熱,就急吼吼地將變法搬了上來,所幸本意是為國家好的,她也不能多說什麼。但曆來宋朝對南人北人的看法就大相徑庭,甚至有地域歧視的嫌疑,就連仁愛寬厚的仁宗也認為南人輕賤,不可倚重。曹氏眼看著如今借著變法的由頭,越來越多的南人在官場崛起,在她眼裏,便是小人得誌,於是大為反感,但後宮不得幹政,因此也不便多說。
“這倒是稀奇,韓首相竟還記得我這個老人家。”太皇太後打趣道,心中也不免有一絲欣喜。她久居深宮,雖說地位尊貴,但早已沒有什麼實權,早年那些拚命巴結的人便漸漸少了去,她這寶慈殿,頗有一種無人問津的淒涼,難得有故人的消息,便也來了精神。但轉念一想,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韓琦此次來信,莫不是這宮外翻了天?連忙追問道:“可是有什麼要事?”
高太後聞言,心中一喜,太皇太後年事已高,早已不過問這宮內外的事情,今日她來,也是最怕她壓根就沒興趣看韓琦的信。但現在看來,倒是可以放心,既然太皇太後願意看,她便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說服她做之後的事情,當下忙起身將信箋呈上去。
太皇太後示意身邊的女官拆了信,坐直了身子,將這書信放得離眼睛稍遠些,微眯了雙眼細細看著。開篇無非是些問候的吉祥話,但越往下看,就越是荒唐,太皇太後眼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這讓她的手都忍不住漸漸顫抖,待她將通篇看完,已是震怒。身邊熟悉她脾性的女官看在眼裏,此刻尤為不安,近幾年太皇太後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最忌大喜大悲,忙開口勸道:“太皇太後,小心鳳體。”話還未說完,便被狠狠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