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神宗便說了一句話:“怕的就是人事未修。難道這是上天對我們變祖宗之法又發動戰爭的懲罰?我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王安石愣了,他何曾想到,滿心支持新法的皇帝,熬過了眾臣的反對,熬過了後宮的壓力,熬過了戰敗,竟會在現在艱難都被掃除一派清明的關口,因為一場天災,就對新法產生了懷疑。但當下雖然震驚,他卻沒往深處想,隻當是他壓力太大了。畢竟皇上在五年之中,在麵臨很多更大的困難時,都選擇站在他身邊,作他最堅定的戰友和後盾,隻得又好生安慰一番,便回去繼續尋找可以對國家有益的新法了。
但王安石對皇帝的態度,還是過於篤定了,他低估了天意和聖意的聯係。皇帝作為天之驕子,作為和上蒼意誌連接的人,如何會將此事看作是純粹的自然現象,所以他沒有及時發現神宗語氣中的意思,這讓他日後麵對突然改變的局勢,措手不及。
而對於神宗來說,此時的他卻陷入了痛苦的深淵。王安石作為他最信任的人,這樣向他解釋,他應該是要聽的,但是他內心那種深刻的恐懼和自卑在這時候又冒了出來,王安石此時大無畏的態度和分析,看在他眼裏更加印證了他內心的擔憂。這樣不畏懼上天的人,當然會觸怒上蒼,新法、戰爭都是動蕩之事,看來自己真是做錯了,難怪新法在推行之時,便受到了這麼大的反對,原來它本就是逆天之事,這下連上蒼都看不下去了。越是這樣想,他心中便越是內疚,當下便開始寫罪己詔,向上蒼承認自己這些年罪孽深重,並懇請天下臣民,幫自己共同回憶究竟做了哪些錯事,必將改正,以尋求上蒼的諒解。
詔書經過中書省,王安石看到但並未在意,畢竟每逢災害發生,作為君主,都要如此反省一番,這是傳統。之前所有反對新法的大人物都被貶到外地去了,就連文彥博最近也被貶了。朝堂上,早已沒有人可以威脅到新法的地位了,新法成果累累,皇帝又是最支持他的,他的確沒什麼好擔心的。隻是當日皇上那樣慌亂的神情,他內心也不免有一絲不安,所以想要快點做些事情來度過這場災害。
在王安石忙於研究新法之時,神宗卻依舊沒能從恐慌的情緒中走出來,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書案上擺著的兩樣東西。他翻開其中一樣,這來自遠方的司馬光,他積極響應皇上詔告天下的罪己詔,總結了六大條,直言新法種種弊端,神宗看罷,心中便有了數。打開第二封奏章,來自鄭俠,曾經是王安石的學生,後來因為和王安石交談,意見相左不歡而散,變成了反對派,如今正在安上門當差。在奏章中,他同樣羅列新法的壞處,直言“若是罷免新法,天必下雨”,之後更是放言:“若是新法罷免後十天內還不下雨,就可以砍了他。”神宗看到落款,卻是陌生之人,當下心中便有疑惑,想來是誤送進來的,便欲丟棄,這時奏章後麵卻滑出一張畫,神宗隨手拿起一看,如遭電擊。
這張畫,畫得栩栩如生,同樣出自鄭俠之手,靈感來源於他前幾日在城門上所見之景。中原大旱,數以萬計的災民湧向都城,卻都被攔在城外,露天而居。他一眼望去,隻見瘦骨嶙峋、衣不蔽體的災民一直蔓延到天邊,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哀鴻遍野。他看得心中震痛,對新法更加反感,當即便將所見之景一一畫下,繪成一幅《流民圖》,夾在奏章中,又想辦法避開中書省,直接送至皇帝麵前。如他所料,神宗看了畫,便跌坐在龍椅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這是他第一次直麵災害的慘烈。先前都還隻是聽說,如今親眼看到,更是震驚異常,他回想起數月來他心中的煎熬和不安,內疚和悔恨,當即便覺得自己把百姓們害慘了,真是千古罪人,當即下令廢除一切新法。
消息傳到王安石耳朵裏,當時他正與呂惠卿、鄧綰等人共同討論一項新的法度,當下便呆在原地,連帶著呂惠卿和鄧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複追問來通報的宦官,每次都得到同一個答案,但仍是無法相信。這事來的真是太突然了,先前新法推行得那樣順利,聖上一直站在他們這邊,京城也沒有什麼可以動搖皇帝的人物,怎麼幾天時間,就有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一時間沒了主意,隻能看著王安石。
王安石此時麵如死灰,這樣的結果,就算他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新法的失敗,他不是沒有想象過,但它可以敗在反對派的手上,可以敗在太皇太後的威壓下,可以敗在本身法度的錯誤上,但絕對不可能會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敗在一場再尋常不過的旱災上,敗在這個他最親密的戰友,最相信的人,也是最支持變法的皇帝手上。六年來的殫精竭慮,在此刻突然化作一股濃濃的疲憊,讓他瞬間失去所有力氣,憤怒、挫敗、背叛,狠狠向他砸來,一時間急火攻心,當即便噴出一口血來,隨後兩眼一黑,便硬挺挺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