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曆山大跟我抱怨雅典娜傷了他的手臂,可我並不相信,他總是把自己的過錯遷怒到別人身上。
今天我給雅典娜喂食的時候,她充滿哀怨地看著我,她的眼神讓我感覺到了孤獨,我不得不把這種複雜的高等動物才存在的情感和一隻章魚畫上等號。
然後她隔著玻璃,用腕足使勁指著我辦公桌上的照片——那是我和我妻子結婚時的照片。
如果她的智力進化了,那麼精神需求也會進化,她不會再滿足於基本的生存——水和食物,她需要朋友,需要愛,需要理解和陪伴。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除了魚幹,我給不了她任何東西。
197×年×月
MK-58已經通過了動物實驗,但今天來接收的並不是埃米爾——他們說他在戰場上犧牲了。來的人是個年輕的軍官。
聽完我的報告他激動不已,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受傷的戰士們終於有救了!先生,你改變了世界!”
我誠惶誠恐,畢竟埃米爾以前總是陰沉著臉,喜怒不形於色。我把配方交給他,他沒打算告訴我人體臨床試驗在哪兒進行。
“拓荒者計劃”裏的所有成員都歡呼起來。不知為何,這曾經是我讀書以來的夢想,但此時我的內心並沒有什麼波瀾,也許年齡大了麻木了吧。
“我該回去給雅典娜喂食了。”我應酬了幾句,就不耐煩地站起來往回走。
198×年9月
度完長假回來,亞曆山大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雅典娜一直在無理取鬧地發脾氣,不好好吃飯,還把魚幹吐在他的臉上。
“她隻認你,離開你一刻都不行,我們當中沒有人能擺平她。”我忘了是哪個實驗室助理這麼說。
雅典娜看到我回來很高興,她七手八腳地用腕足在蓄水缸底下的拚字板上拚出了一個“Hey”(你好呀)。這幾個月,亞曆山大的教學成果不俗,她已經學會了將近一百個單詞。
“她已經把你當成她的情人了!”亞曆山大沒有享受過這個待遇,苦著臉走開了。
我從書包裏掏出從外麵帶來的魚幹扔進水裏,雅典娜伸出腕足卷住我的手指。我確實很像她的情人,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一隻雄性章魚像我這麼關心她了。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比我的家人和兒子還重要。我是她的依靠、她的長輩和父親,可同時又是研究她的科學家之一,這常常讓我感到矛盾。
也許是作者越來越老,也有可能是發病了,日記後麵的字跡越來越亂,我艱難地辨認著每個字。
“所以,MK-58的主要成分來自一隻順利融合拿菲利基因的章魚?”我問達爾文。
他點了點頭:“所以迪克和張朋才繼承了摩羯座夜章魚表皮上的色素細胞,它們能夠迅速模擬周圍的顏色並變成自己的保護色。”
“那……我們看到的章魚人就是雅典娜嗎?”我的思緒很混亂。
“不是,”達爾文歎了口氣,“雅典娜死了。”
1996年4月
雅典娜仍然年輕,但我已經是個垂暮之年的老人了,常年的病痛折磨得我身心俱疲,但歲月並不曾在雅典娜身上留下絲毫痕跡。
我在蓄水槽的前麵弄了一個支架,用電腦播放一些科教片給雅典娜看,她已經能用拚字板拚出一些簡單的話了。
“海洋是什麼樣的?”她問我。
我把字打在電腦屏幕上:“藍色,一望無際。”
1996年5月
盡管我反複向雅典娜解釋我們並不是同一物種,也不可能在一起,可她還是鍥而不舍地向我跳摩羯座夜章魚專屬的求愛舞。
雅典娜到發情期了。
上級對雅典娜的報告顯出了強烈的興趣,他們認為應該讓她留下後代,因為它們或許會繼承她的血統和能力。我知道這對以後的研究會有延展性的幫助,可情感上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雅典娜不是低等的動物,不是牛或者魚或者雞,她已經具備了和人類一樣的思維方式,難道僅僅是因為物種不同,我們就不需要講究人道精神嗎?
雅典娜的配種問題在實驗室裏被嚴禁提起,雖然雅典娜沒有聽力,但我們都莫名地害怕她能察覺出什麼,她有的時候甚至能靠分辨嘴形“聽”懂我們開的玩笑。實驗室的氣氛一度尷尬得讓人窒息。
P.S.今天她又在拚字板上拚出了“我愛你”。
1996年12月
今天是亞當第一次和雅典娜“相親”的日子。
雅典娜已經從兩磅半長到十五磅了,我們費了很大勁,才從澳大利亞的一條捕撈船上找到了一隻將近八磅的雄性章魚。我們給它取名“亞當”,我希望它不隻讓雅典娜受孕,還能給她帶來愛情。
這是雅典娜成年後第一次見到同類,在亞當剛下水的時候,她充滿了興奮與好奇,她圍著它轉圈,用腕足和它嬉鬧,她在拚字板上拚出“你好嗎”幾個字。
可亞當根本聽不懂雅典娜的問候,它隻對水槽裏的那隻藏寶箱有興趣。
和它的麻木相比,雅典娜表現出無辜和疑惑,她不明白為什麼外形看上去相似的同類和自己這麼不一樣,以至於無法溝通。
我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當亞當企圖和雅典娜交配的時候,她全力反抗,甚至咬掉了亞當的一隻腕足。
隔著玻璃水槽,雅典娜驚恐地看著我,她的眼睛裏充滿不解,她不會說話,可我能看出她對我的質問:
為什麼要把我推給別人,為什麼是這個什麼都不懂的蠢貨?!
當我聽見亞曆山大和其他研究員在實驗室外麵討論給雅典娜注射催情素的時候,我氣得發抖!
“你們憑什麼這麼做!這是迷奸!這不是雅典娜的主觀意願!”
“我們的研究到現在,哪個進程是雅典娜的主觀意願?難道僅僅因為它愛你,你就把它當人看?”亞曆山大壓低聲音,但他把重音放在了“它”上,“它不是人!隻是章魚而已!”
“她不是低等動物!她的智力和情感都和我們一樣!你們這是在犯罪!”我吼道,“你們沒看到嗎?她有靈魂!”
“g,醒醒吧,你不應該提及靈魂這個詞。”亞曆山大聳了聳肩,“沒有科學證據表明它有靈魂,我們也一樣沒有——但別忘了,是我們賦予了它智力和長生,我們就是它的造物主,是它的神。”
我們是她的神。我機械地重複著這句話。
隔天我們回到實驗室的時候,亞當的屍體浮在水麵上,它帶著精囊的腕足不見了。
監控視頻顯示它們已經完成了交配,蓄水池裏的催情素已經過濾掉了,雅典娜躲在她的藏寶箱裏,不願意看我。
1997年×月
雅典娜即將臨盆,她這幾個月都很慵懶,總趴在蓄水池的底部發呆,再也不願意玩拚字遊戲,也不回答我的任何問題。
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實驗室一致決定產卵後立刻把雅典娜和孩子們隔開,畢竟我們不知道第二代會是什麼生物,集中孵化的危險性太大了,最科學的辦法是隔離後采取單獨人工孵化,這樣對雅典娜的身體也好。
1997年×月
雅典娜生產了,她一早就鑽入了蓄水池裏為她準備的“產房”中。早晨8點,我們看見一顆顆透明的卵開始整齊有序地排列在“育嬰室”裏。產卵持續了將近三小時,雅典娜會用吸盤將每一顆新的寶寶擦幹淨,直到下午1點,她才精疲力竭地睡過去。
本來一切應該按照計劃順利進行,我們趁雅典娜昏睡時將整個產房裏的卵隔離開。不知道是不是水裏的鎮靜劑濃度不夠,雅典娜竟然在我們處理到一半的時候醒來了。
她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我們想幹什麼,開始奮力反抗,慌亂中我們手中的托盤翻倒了,幾顆落到我們腳邊的卵也被我們不小心踩破了。
雅典娜徹底震怒了,她在水底發了狂。我們放了五倍鎮靜劑才製服了她,順利取出了其餘的卵。
鎮靜劑的藥效過去之後,雅典娜沒有再反抗,她在水底漂著,茫然地盯著我,眼神透露出徹骨的絕望。那不是任何一個動物會擁有的眼神,那是跟人類一樣蘊藏著複雜情感的眼神。一時間,我竟然分辨不清她和人的區別。
究竟什麼才是衡量人和動物的區別?智力嗎?情感嗎?
雅典娜和人類擁有同樣的智慧和情感,卻沒有以人類的方式有尊嚴地生活過一天——她被鎖在狹小的蓄水池裏,日複一日地割去腕足,分娩後即刻骨肉分離,還要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人踩死。
我們給她提供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自私的研究,可違背了她的願望,稱為和我們一樣平等的生物的願望。是誰賦予了我們這種權利?
是我親手把她的願望打碎的。
我們不是神,從來不是仁慈的神。
我一直跪在蓄水池旁邊,反複跟她說著“對不起”,其他人都以為我瘋了。
1998年5月
雅典娜絕食快五個月了,從產後她就一直抗拒吃東西,她的身體像紙片一樣漂在水麵上。
水底的拚字板已經長出了青苔,這一度是她最珍惜的玩具,可是自從生產之後,她拒絕跟任何人交流,哪怕是我。
我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她正在自殺。
拿菲利的基因優化了雅典娜的身體,再加上我們不停地給她強製注射營養劑,她才勉強活到今天。可就連營養劑的比例都要小心控製,以免她太有力氣——她已經嚐試過用腕足勒死自己了。
軍方的人問我,如果雅典娜已經沒救了,是否可以在她死前解剖她的腦部用作研究。我向所有人鄭重地表示,我一定會、一定會治好雅典娜。
可我的內心深處知道,我在撒謊。
1998年11月
我的噩夢成了現實,清晨聽到實驗室的警報時,我的心就沉入了穀底。
水泵被弄壞了,雅典娜爬了出來,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脫水了。她吃掉了自己的大部分腕足,她一心求死。
我把她捧在手心裏,她還有一點點神誌。她看著我,像最初我們相遇時那樣,抬起一隻腕足繞著我的手指,就像打量著一個陌生又熟悉的愛人。
我的眼淚滴在她身上,我已經是個老人了,除了哭泣我沒有任何辦法。
“讓我死吧。”我似乎聽到她在懇求我。
我無法拒絕這個幾十年的老朋友向我提出的要求,可我更不忍心就此失去她——也許死亡對她來說才是真正的寧靜吧。
我會讓你用另外一種方式活下去,得到和人類一樣平等地對待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