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盧,出去買個粉紅色的燈泡來。”他突然記起校長室那顆燈泡來。那顆燈泡是一個時代既往的刻痕,它也許能重新喚起一種不同於現在的記憶。
“有用嗎?”盧征程愣了一下,問道、
“說不準。或許……試試看吧。”他一邊從上衣口袋中掏出錢包,一邊道。
盧征程接過錢,朝外走。走到門邊,轉身,疑惑地看著他。當看到他再次堅定地點了點頭,才朝樓梯口遲疑地走去。下到第三階台階,轉身走了兩階,終於還是轉身朝樓下走。
盧征程的腳步突然飛奔起來,一邊狂呼著:“完了……完了……希望成空心也空,轉眼滿目灰。”他停身在樓道的轉角處,聲音有些雞媽鬼叫,魅泣魑嚎。
“唉,完了。當過去成為過去,現在,在明天來臨之際,也將成為另一個時空。在時空的交接點,隱得最深的,卻原來是最明顯的。”
盧征程說完,緩慢地走入過道。
黃權路聽到他的嘶吼,不知他為何會如此,但是想想盧征程畢竟也在這所學校呆了幾年,也自深以為然了。
一陣緩慢的腳步之後,又是一陣輕歎。這輕歎自然是黃權路發出的。他發出這聲近乎哀鳴的聲音後,又仿佛看到另一個希望。一個健全的哦不--一群健全的靈魂正在悄悄地來到窗前,忽悠忽悠地灑著冷熱交加的微光。他走出辦公室,在過道裏來回地走著。直到一陣急促的腳步,從一樓的樓梯口傳來。他朝樓梯口奔去。
盧征程出現在過道上,然後奔向校長室。校長室內粉紅的燈光,點燃了粉紅的希望。
隻聽紀文的聲音傳了出來:“快去通知其他的領導,前來開會。”
盧征程奔出校長室,趕回辦公室。進門,轉頭。淒然一笑。然後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裏麵翻騰了十來秒鍾,打開電話薄,一邊翻看著,一邊撥起電話來。
過道上,一帶寒光掃過。這是無處山頭的探照燈掃過的暈黃的光,之後,又歸入沉寂。
黃權路緩緩進入校長室,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紀文。
再次換上粉紅色的燈後,這燈就再沒有關過。紀文說,還是粉紅粉紅的好,竟然讓人心靜下來,而不至於過於絕望。她說,她憶起了到民族中學近十五年的經曆,像夢一般,點點滴滴的苦累積起來,竟然成了七年多的心驚膽戰。每當進入辦公室,就會有這種感受。而今晚尤其如此。於是又發感慨地想起了一首詞。賀鑄的《天香》就是自己此時此刻的內心寫照。
“暮歸、橫林、夕陽、遠山,沉鍾一切都那麼地遙遠而空明,想來氣象一定遼闊吧,”說著說著,她居然吟出了自己此身第三首絕唱:
“落照慟沉鍾,冬靄掩寒蟬;
橫嶺遙相招,征程遠山殘。”
黃權路暗道,此時她的心境幻化成的詩句,不正是賀鑄這首詞的最好注解嗎?想罷,他不由得詠出了賀鑄的此詞的最後兩句。
“賴明月,曾知舊遊處,好伴雲來,還將夢去。”
“好一句‘好伴雲來,還將夢雲’,唉,現在不正是‘還將夢去’嗎?夢已去,念難留。白發繞,秋水流。但攬一片丹心在心頭。恨悠悠,夢幽幽,半山平林,一腔血淚,無傾訴處。”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謾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
“秦樓夢成蹉跎,一枕秋瑟,滿嶺離索。”紀文道,“唉,夢盡處,嵐深縛。”
他見她漸漸心緒平緩下來,心裏一喜,隨即又陷入深深的遊離中。
看著她滿目蔭翳,銳氣也被今晚的突發事件折騰得蕩然無存,腦中緩緩爬過一絲茫然,倒把自己剛剛吟誦賀鑄的詞激發出的那點殘存的哀怨,生拉活拽進另一片茫然中。漸漸地,流出一帶空白地。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依稀生出了許多青苔,纏繞著,蔓延著,伸出窗外,茁壯地鑽向遠方。遠處的天邊,青藍青藍的一片,那一片青藍間,點綴著些若隱若現的暈紅,很渺茫很渺茫地掛著。就那麼掛著,空落落的,裏麵泛起無邊的暈黃。在那一帶暈黃裏,嵌著些許空茫,還予黃權路暢望。
她聽到了他的歎息聲,這是一個深沉的歎息。她很容易分辨出來。這個歎息聲裏,似乎還有幾絲希望,這,她也能聽出來。
在這低吟的歎息聲中,她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心靈的悸動,在一刹那又一個刹那之後,凝結著濃重的寒意之後的溫涼。
他突然吟起了一道詩,她知道,這首詩絕不是背的:
“夢後初晴霜滿地,簾前酒醒燕單飛;
天涯路斷還複生,寒攆東風夜才墜。”
吟罷,他依稀看到了她淒然的笑。在這一笑的淒然裏,他感受到一種濃霧之後的輕盈,搖曳在腮邊,在粉紅色的燈光下,飄渺不定。
“無心再續笙歌夢,重門暫掩懼啼鵑。”她看著他,輕笑出額前的一帶殘紅,在那張慘然的臉上,他仿佛又看到了些希望。這希望很遙遠,卻又似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