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去參加一個葬禮。據可靠消息普加也要在葬禮上出現。
消息來源稱,死者是普加的一個親戚。蒙古人的親戚關係特複雜,兩個不認識的人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就成親戚了。就是說本來是兩條平行的線條,要是漢族人一輩子也不可能交叉,可是對蒙古人來說,一切都有可能。兩條線走著走著就合成一條線了。不是他大爺的嫂子的弟弟或者舅舅的弟弟的孩子是他媽媽的表侄子,就是他媽媽的姥姥的弟弟的老婆的姨媽的妹妹是他的爺爺的兄弟的媳婦。隻要大家是一個部落的,在某個時間段,總有一個淡淡的血脈可以交叉上。這個部落太大了,像海一樣。
啊呀,我都暈死了,還是不說了吧。
死者據說和其其格老奶奶也是遠方親戚。她年齡太大,快90的人了,行動不便去不成。其其格老奶奶又是孤寡老人,所以二皮條自然就成了她的代言人去參加葬禮。這樣我們全體出動,都成了其其格老奶奶的代表。
“這下看普加往哪裏跑。”我說。
我們開二皮條的越野車去參加葬禮的,二皮條開車。死者不在草原,他在鄉裏農村的老房子仙逝的。享年70多歲。
“那不一定。我是領教過普加的本事,他化妝的技術一流的。找到他真的很難。”阿布來提說。
“我的身份參加葬禮好不好?我是這個鄉的副鄉長,我是代表官方還是民間?”黑子有點犯愁。
“這是個問題。你不把自己當回事,人家卻把你當回事,以為鄉裏領導親自參加葬禮來了,接待級別一下子就不一樣了。”二皮條說。
“要不你也學普加把自己畫一下,變成一個種地的朋友。這樣人家就認不出你來了。”阿布來提說。
“從來沒試過。算球,就這樣不是挺好嘛。領導也是人啊,他來自普通人,他們是老百姓的一員。幹嗎把自己弄得像神一樣?我不就是個小鄉長嘛。”黑子說。
“還是個副的。”我補充說。
我們到了以後,黑子的身份並沒有引起特別注意,他發現來自州裏市裏縣裏的人,比他的級別大多了。這讓他鬆了一口氣,看來死者家屬也是有背景的。
我們來的有些晚,棺材已經裝到汽車上了。
我們進去匆匆行了禮,然後就出來了。院子人很多,大家誰也顧不上誰了,先前說好找普加的事,隻好放放再說。我們被擠散了,有人遞給我一瓶酒,我和死神袋鼠分著喝了。這裏不是他的管轄範圍,再說他現在也不是死神了。我看見阿布來提和黑子也忙著喝酒。
後來,我被擠上第一輛車,車上麵放著棺材。
汽車一直向北行駛,那裏有山,蒙古人喜歡把自己葬在山上。我沒有參加老人入殮儀式,那都是長輩們的事,我不夠資格。我混在參加葬禮的人群裏,白吃白喝,漢族人和蒙古人都信佛,老人升天是喜葬。所以葬禮沒有一點悲傷的味道,不停地有人給我酒,一個酒瓶子傳來傳去的,我們全都喝得醉熏熏的。酒瓶子傳到我手上的時候還有好多,傳給別人的時候所剩無幾,過一會又傳過來一瓶子酒,傳出去的時候又剩一點點。死神袋鼠這下過足了癮。
這是一輛破舊的東風車,上麵放著一口紫紅色的棺材。不厚,在漢族人的眼裏也許隻能算是一個中下等檔次。漢族人很注重葬禮的奢華,尤其是老人的葬禮。而在蒙古人看來,一口薄棺就是一個永恒的句號,隻要死者生前活得快樂,一切就顯得很次要。
今天是個好日子。不僅日子好,而且還是個陰天。坐在大車上麵,風吹過來感覺特冷,沒酒是不行的。來的路上阿布來提告訴我一些有關蒙古人葬禮的事情,他參加過幾次蒙古人的葬禮,有點經驗。其中提到葬禮必須有喇嘛念經這一檔子事,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從沒見過喇嘛,對喇嘛的神秘感甚至超過了整個葬禮上任何一個細節。
城鎮漸漸遠去,出現一些零零散散的農田,現在有很多放羊的人開始種地,邊種地邊放羊,過上了半定居的生活。但是放羊的人肯定是種不好地的,有很多人就把地租給漢族人種。生活在賽裏木草原上的人們,他們生來就是和牛羊打交道的種,命裏注定的就要和羊群一起遷徙,春夏秋冬,他們離不開草原,離不開畜群。
農田也很快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汽車尾部已不再揚起漫天塵土,視野開始出現大片大片的鵝卵石和草地,幾棵老榆樹孤獨地生長在空曠的原野裏。不遠處開始出現羊群。在這個季節,羊群裏會突然出現許多奔跑著的小生命,它們像招人心疼的孩子,足以讓世界上任何一個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變得情意綿綿。這是上蒼賜與牧人最大的福氣,仿佛一夜之間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汽車在冷清的空氣中拐來拐去。在溝壑縱橫的山路上,一車的男人被顛得晃個不停,肚子裏麵開始翻江倒海,從昨天到現在我們一直不停地在喝酒,一個個渾身冒著酒氣就像剛剛從窖裏撈出來似的。佛說老人升天是喜事,走過塵埃,開始輪回。送葬的人站累了就蹲下,蹲累了就站起來。人們扶著棺材或車廂板用蒙語大聲談論著什麼,就連死者遠方的後裔們也忍不住加入進來,他們開始激烈地辯論起來。美國飛機。伊拉克局勢。還有一些中國在南海問題的傳聞。總有幾個見多識廣的年輕人,他們剛剛從互聯網上看到最新消息,他們以雄辯的口才,把所有的話題全部包攬下來。最後人們瞪著眼睛豎著耳朵,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不是拉登,就是和和奧巴馬。然後大家開始沉默,有人歎息,有人抽煙,有人把一瓶白酒在人群裏傳來傳去。說實話,我還是喜歡喝奶酒。又有人開始說話。又有很多人加入進來。我是漢族,隻能聽懂日常用語和罵人的話,隻有人們用生硬的漢語講“美國”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是在談美國。說“伊拉克”的時候,我知道他們是在談伊拉克。當然還有普京,俄羅斯是重點話題。但是從一車蒙古人的表情來看,除了不談老巴特和他的葬禮,他們什麼都談。世界。土地。草原。女人。愛情。羊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