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在熱烈地說著什麼的時候,有一位老者坐在車上沉默不語,樹皮般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悲傷莊嚴的表情。他用雙手牢牢地扶著棺木,有時甚至想把棺木抱在懷裏。他的身上沾了好多泥巴,這幾天他一定很忙。為了老朋友的葬禮,他累得幾乎要癱倒在地。他和死者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年輕的時候他們肯定幹過很多驚天動地的事情。那時候他們是真正的遊牧民族,馬背上的事幾天幾夜都說不完。
“風景多美啊,我從沒有在這個季節看到過這樣的景色。”我對死神袋鼠說。我看到幾棵胡楊樹,樹杆粗得幾個人抱不過來,它們一定存活了上百年,彼此在曠野裏默默守望著,就像守望一份愛情。
“呃呃呃,是的是的。外麵的景色一定很美,可惜我喝多了,不能站起來和你一起欣賞。”死神袋鼠說。
春天的原野,遠離城市的喧嘩和浮躁,把寧靜芬芳的空氣分享給在這塊土地上奔跑著的生靈。白雲低低掠過山上的雪線,淹過浩瀚的森林,然後又散散地從鬆林裏飄出來。山腰上隱約出現一個木製紅頂小屋,在白雲的縫隙裏遠遠注視著送葬的隊伍。一隻野兔瞬間消失在草從中,野兔正在營造一個溫暖的家,長滿青草的河床上留下了一長串充滿體溫的足跡。野兔子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這一年除了愛情,它還要收獲一大堆奇跡般的生命。生活就是這麼簡單。
目的地到了。那裏埋葬著許多故去的蒙古人。老的,少的。他們都得到了輪回。死者的靈魂在賽裏木草原上飄逸飛翔,隻把肉身埋在一堆堆的石頭下麵。蒙古人始終認為石頭是最好的紀念物,而且風是沒有力量把石頭刮走的。這讓人想起了許多遠古的事情,祖宗留下來的經驗肯定是有道理的。
早先到達的人已經挖好了墓穴。我看見一位瘦小的喇嘛端坐在一塊方石上,那是他的專座,這輩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上麵坐過多少回了。喇嘛穿著大紅袍子,鼻子上夾著一幅老花鏡,額頭上閃閃發光。老喇嘛不停地翻著一本發黃的經書,咕嚕咕嚕地念著。有人給他敬上一杯水酒,他就上敬天下敬地,要麼把酒喝掉,要麼就把它潑在鄰近的墓碑上。
他一定想把整部經書一口氣念完,把神的想法說給每一個人聽。
先前車上撫棺的老者抱著一塊石頭從山坡下走來,他的身後跟著一長串年輕人,他們要用石頭給死者堆一個墳。在葬禮上,這位老者行為贏得了許多牧人的讚揚,這意味著目前的形勢對他十分有利,我們把石頭高高堆在死者的墓上。
州上有關部門也派人參加了老者的葬禮。這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死者竟然驚動了州上的領導,這說明死者生前並不簡單,也說明了大家在車上對死者身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為這事我還專門去縣上暗訪過。我有一個朋友在溫泉縣史誌檔案局當局長,他從案卷裏抽一張神秘的紙條,上麵寫有“茲任命阿·巴特同誌為中共溫泉縣公安大隊隊長”,落款是“1949年1月10日”。這是一張組織部門的正式任命書,是寫在一個土製的香煙盒上,用鋼筆寫的,漢文,繁體字,字跡潦草模糊難已辯認。可見當時的情況有多緊急。那個時代任命一個革命幹部就這麼簡單。
現在明白了吧。我的朋友對我說,老家夥厲害著呢。
“那麼後來呢?”我問。
我的朋友神秘地笑笑說:“這是機密,你是不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