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浮沉雨打萍。”潘曉淡淡地笑笑,“人生何處不相逢。”
“你這麼念詩,還真有你堂姐的勁兒了。”我開玩笑道,不想潘曉隻是看了我一眼,臉上沒有絲毫鬆動。
“好吧,至少她放下了心裏的仇恨,有了一個好的歸宿。”我歎口氣,放棄了努力。
“人生幾十年,彈指一揮間。轉眼就過去了,多少愛恨別離、情仇恩怨,還不是像這張臉……”潘曉伸出纖細的手指,哀傷地看著我,指指著自己的臉說,“真假難辨,善惡難以兩全。”
我突然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下子怔在了原地。沒錯兒,這個動作,潘若嵐也做過。腦海中第一次見到潘若嵐時的情景像是電影一樣迅速劃過,曆曆在目。不同的是,這次這場電影定格在了一個女人站在電梯前的瞬間。
她說:“過了今晚,我就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
鄒誌誠的笑容出現在我的頭腦中,一個激靈,我馬上明白了潘若嵐的去向。
我猛地站起身來,對著門外還在吞雲吐霧的唐風說:“上車!我知道潘若嵐去哪裏了!”
唐風幾乎在我說完的一瞬間就衝了進來,拿起桌子上的外衣就奔出門去。跟在我身後的琳琳愣了一下,回頭看看潘曉,也快步跟上我。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猛地停下來,對身後臉色鐵青的潘曉說:“你!也一起去!”看她坐著猶豫,我厲聲說,“快點!”
潘曉終於極不情願地站起身來,隨我們一起離開。
唐風已經將車開動了,汽車轟鳴著像是一隻咆哮的怪獸,他回頭大聲問:“去哪兒?”
我報出一個地名,琳琳猛地抬頭看看我,咬了咬嘴唇。唐風想了想,汽車一聲怒吼,躥了出去。
“知道在哪兒嗎?”我不放心地問悶頭開車的唐風。
“知道。”他喘著粗氣說,“得快點兒了,那地方可不好找,偏得很。”
後視鏡中的潘曉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地蜷縮在後座上。
我們到達那裏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夕陽泛著明黃色的光暈飄動在海上,把一片片奔湧而來的海浪照射的波光粼粼。遠處傳來海鷗陣陣歡快的叫聲,悠長細綿,像是呼喚歸家遊子的母親的嗓音。夏日的風如同被過濾過一樣,充滿了濕潤的水汽和滑膩的涼爽,拂過每個人紅彤彤的臉龐,呈現出一種別樣的安詳與靜雅。細密柔軟的沙灘上有一排淺淺的腳印,歪歪斜斜地延伸到遠方,在海水的輕柔撫摸下漸漸消失於無形。
潘曉走在淺水隱現的海灘上時,神色平靜了許多。她似乎被這裏的景色陶醉了,微眯著眼睛任海風吹拂起自己的長發,臉上掛著一種莫名的笑意。
回頭看著她的時候,我竟有些神誌恍惚,感覺那個赤腳走在海灘上的人,是曆經滄桑的潘若嵐。這片海風帶來的柔滑與涼爽,正是在給予她生命中最後的舒暢和怡然。
在一片高崖之上,我們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潘若嵐一襲白衣,靜靜地站在一片巨石的邊緣。她終日戴著的那副碩大的墨鏡已經不知去向,光潔的麵容上帶著平靜和淡然。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發現她的眼睛恢複了常態,眸子裏散發出從未有過的恬靜和優雅。
看到我們靠近,潘若嵐大聲喊道:“你們不要過來。”
唐風緊張地停住腳步:“這樣不值得。”
“沒什麼值得不值得。這個地方,是我和誌誠相遇的起點。現在他走了,帶著對我的掛念,但我會和他相逢的。在那裏,我們會永遠幸福。”潘若嵐的聲音被海風吹得有些斷續,語氣卻異常得堅定,“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牽掛了,這個世界,不值得我留戀。”
“你走了,你堂妹怎麼辦?”唐風仍不放棄,大聲喊道。
“我已經安排好了,阿曉會告訴你。”潘若嵐慢慢回過頭,臉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謝謝你們……尤其謝謝你,程先生,我委托你的事,你做到了,謝謝。”
我咧咧嘴,卻笑不出來,隻是心情複雜地看著她。
“唐警官,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潘若嵐向著我身後笑了笑,“請你們照顧阿曉,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這是我聽到潘若嵐在這個世界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夕陽終於貼近了深藍的海水,海麵一下子燃燒起來,血紅的地平線上,一抹燦爛無比的朝霞衝天而起。
潘曉在小區門口下車後,唐風一直在車裏看著遠方,眼神複雜。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看看我壓低聲音說:“他們那個眼睛的異狀,我找警隊的資深人士問過了,之前也有過這種類型的案子,怕光、眼睛通紅、身上起潰瘍的那種,這是一種遺傳罕見病,沒得治。”
我一下子想起鄒誌誠的母親和崔仁平是有親戚關係的,而潘繼宏和崔仁平又是一個村子,難道……思路一下子理順了,我掏出香煙的手停住了。
“這個鄒誌誠和潘若嵐,搞不好是有血緣關係的。”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對唐風解釋了一下自己的推測,補充道,“當然,他們應該不是近親,戀愛倫理上倒是說得過去,不過搞不好基因裏都遺傳了這種疾病。”
“這樣我就明白了。”唐風一臉釋然的樣子,抱著肩膀說,“當時我問的那個人還告訴我,他們那個案子專門請了國際上的專家來會診,後來發現,這種病在精神極度崩潰或者壓力極其巨大的時候會加劇發作,症狀會以幾倍的速度發展。”
不錯。我心裏默念,潘若嵐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洞穴中,身邊還有一具冰冷的屍體。而鄒誌誠因為潘若嵐的事情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早就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這些都符合唐風說的條件。
“還有,這解釋了崔仁平讓劉軍送紅紙的事情。”唐風提醒說,“看來崔仁平之前目睹過別人發病,所以在鄒誌誠病發初期就知道他怕光,這才讓劉軍送去紅紙。這也從側麵證明了,這種病的確在那個村子裏出現過。”
唐風突然停住了話語,慢慢回過頭,我側臉看去,原來是潘曉走了過來。
潘曉似乎早有準備,她靜靜地來到唐風麵前,直視著他說:“唐警官,堂姐臨走前說,讓我代替她繼承祖業。”說到這裏她環視一下我和琳琳,“不管你們信不信,我當時拒絕了。但堂姐執意要我接受,她說這是她應得的,但她不再留戀這個世界,讓我替她將潘若嵐的人生快樂地過完。”潘曉的眼圈紅了,她抽泣了一下說,“堂姐說,潘若嵐沒有死,要我們兩個一起,快樂勇敢地生活下去。”
說完,她擦擦眼淚,從手包裏拿出一個信封說:“這是堂姐手寫的委托書,承諾把名下所有財產轉贈給我。她不放心,說這算是個保險措施。現在我交給你……”說完她小心地遞給唐風,後者接過去,捏在手裏卻不打開,像是有千斤重。
“我並不是貪財的人。堂姐的意思我已經清楚地傳達了,至於我自己,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我不在乎那些錢,我母親已經不在了,即便是坐牢,我也心甘情願……”潘曉話沒說完,就被琳琳打斷了:“我相信你,潘若嵐也告訴過我這件事。”
“她怎麼告訴你的?什麼時候?”我吃驚地追問。
“昨晚。她打了個電話給我。”琳琳平靜地看著我說,“臨走的時候,我留了號碼給潘若嵐。”
“也就是說,你知道潘若嵐今天要來這裏?”唐風一下聽出了端倪,在旁邊淡淡地問。
“潘若嵐隻跟我交代了潘曉繼承企業的事。”琳琳注視著唐風,眸子在夕陽下發出亮晶晶的光芒,“但是她要去哪裏,我不清楚。”
唐風笑了笑,走到一邊,看著遠方洶湧浮動的海麵,陷入了沉思。
過了很久,我走過去,輕輕碰了碰唐風,悄聲問:“說話,怎麼辦?”
唐風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然後他迎著潘曉走過去,看著一臉平靜的潘曉,唐風的聲音像海邊的風一樣冷峻:“人生如戲。不過潘小姐,僅僅做個演員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