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湛湛露斯(1 / 3)

天邊略有幾粒星星,月光半明半晦,剛夠從小在山裏長大的孩子看清腳下的路。這確實是個逃亡的好天氣。

她抓緊這個機會,走得很快。這樣等村裏人發現她失蹤時,她也已經走得足夠遠了。

明天他的人來村子裏時,村人們將無法交出一個人。多好。她想

這次她若落在他手裏,他不過是得到件新奇的玩物,略享受個幾天,總有厭倦的日子。可她不過是下個預告,吊起他的胃口,立刻轉身消失,從此他的心裏總有某處癢癢的落不到實地,直到這孩子做好準備再一次出現,那時便可揪住他的喉嚨,啃齧他的五髒六腑,把他生命裏最珍貴的東西都扯出來打碎,用他的血釀成他自己生命的苦杯。

會有這麼一天的。

山裏的露水很重,不一會兒就把孩子的衣襟都打濕。林間有些夜遊的蟲子打著黃綠燈盞經過。遠遠也有些綠光閃動,倒不像蟲子了,活似什麼野獸的眼睛,一閃,消逝,風裏吹來悠長的哀嗥。她的褲管邊擦著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也許是野蓬,但又似乎有溫度。耳旁樹冠裏呼出咻咻的鼻息。孩子摘了幾把野果藏在衣兜裏。

不是不怕,然而獸群未見得就比人群可怕,在哪兒都得努力活下去,不然死也是白死。

天邊露出魚肚白時,孩子走到了山邊,眼前是條官道。她暫時停步,將酸痛腫漲的雙足擱在點點露珠的草葉上,吃幾顆野果子,且歇息一會兒。

一輛起早趕路的馬車轆轆駛來,挺大的,用了兩匹馬拉著,倒不是載客用,帆布的篷子紮起遮了,也看不出運的是什麼。孩子猶豫一會,沒打定主意要不要從她現在藏身的地方冒險往下跳,看能不能正好落在車篷上,然後藏進去——還是等下一個機會?

直接攔在路當中請人帶她一程,這個想法她可是基本沒考慮過。這孩子是個堅定的悲觀主義者、嚴重的懷疑主義者、無可救藥的吃苦主義者。任何輕鬆、正常、寄希望於別人發善心的主意,都被她目為下策。這個性格會幫助她日後闖過重重難關,但也會為她帶來額外的危險。

不過,至少此刻,這孩子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馬車夫竟然“籲——”的停下車,嘟嘟囔囔、罵罵咧咧走到草叢邊,提起衣服——解個手。

這孩子像條蛇一樣溜過去,就滑進了帆布篷裏。那裏麵是好多木箱子,還有麻布包。她蜷縮在它們當中,不出聲的鬆口氣,然後睡著了。

車子行駛了約有大半天之久,車輪在種種不同路麵上顛簸,人聲時而變得喧嘩、時而又變得零落,將孩子的夢切割得支離破碎。有某一刻她似乎聽到士兵的嗬斥聲,隱隱覺得凶險,拚命想醒過來,手腳卻像死掉一樣動彈不得,連眼皮都絲毫也抬不起來。是過度勞累了,身體祈求休息。於是神智被身體關在黑牢中,顫栗不已、無能為力,任人聲來了又遠去、遠去……

“汪汪汪!”一陣狂吠。

孩子猛然睜開眼睛,噔著眼前蒼茫的昏暗,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有個大嗓門在叫:“別叫了——老夏!俺這趟車可不容易,城門口不知盤查誰,緊著呢!咱跟他們雖然是相熟的,還是花了我半荷包的煙,不然叫那些老總兄弟開了箱連搜帶拿的,這早晚哪還能送到——我說狗東西,叫啥?!你大爺沒拉屎請你吃!——老夏,這可得讓媽媽補給我!我可是自掏腰包攔著沒讓老總搜的。——嘿這狗東西,還叫得沒完了!”

幾句含糊的聲音答應著他,像是隔夜的痰堵在喉嚨裏,粘乎乎咳不幹淨的樣子。

孩子頭頂的昏蒙猛然被揭開。

那塊帆布猛然被揭開。

陽光刺目。

狗們狂吠著衝上來。

大嗓門說:“您瞅瞅這些箱包——嘿!這崽子是打哪兒來的?”

孩子的眼睛仍然張不開,隻是汩汩流下淚水來。

噴著熱氣和臭氣的血盆大口撲向她。

“啪啪啪”幾記巴掌聲,狗們嗚咽著退下,一隻大手捏起她的脖頸:“咋會有個小崽子?”

咳不清痰的喉嚨尖聲低笑:“老魚頭,怪道說你半路辛勞啊,還顧得上生個崽子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