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湛湛露斯(2 / 3)

大嗓門“呸”了一聲:“你媽生的崽子!”手把孩子的頭用力搖晃,“你哪來的?”

孩子可以張開眼睛,看見剛剛叫她刺痛不已的光明,是午後燦爛的陽光,透明透亮篩在樹影裏,不斷搖晃,叫人目眩不已。淚水湧出來,又倒噎回鼻腔,有一刹那她以為自己不能呼吸。

孩子咳了兩聲,掙紮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發出“嗬嗬”聲,表示她是個啞子。

大手戀戀不舍提著孩子的脖子再搖兩下,把她甩到地上。孩子一邊舉手扶住暈眩的額頭,一邊急著把自己頭抬起來,看那兩個男人。

一個是車夫,被叫作“老魚頭”的大嗓門,棕黑色的圓臉,鯰魚嘴,眼睛老是瞪著。

一個是來接車的,被叫作“老夏”的痰喉嚨,唇上稀稀拉拉幾綹胡須,頭頂正中是光的,兩側頭發長長留下來,時不時會晃蕩到小眼睛前麵。

孩子看著他們,眼神澄徹,像要把這兩個人的形像都印在心底。

她身上是汙穢的。汗水,一路無處解小手、就地溲的尿液,還有壓碎的野果漿液渣子,沾了一身。

她到這人間來一趟,根本就是把身子往汙穢裏送。然而那又怎麼樣?

大狗們又咆哮著撲上來。

老夏把它們轟走了。老魚頭去看那些箱包:“嘖嘖嘖,瞧這弄得醃臢的!老夏我說,這可不是我的責任。”

“難說。”老夏捏著鼻子,“怎麼的也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嘿!”老魚頭豁的直起腰來,想發火又不敢發,還沒想到說什麼,那些狗倒像得了令似的,又向孩子撲過來。

人落魄,連狗都視其為渣滓,必欲撲之而後快。〔注〕

老夏喝住它們,想把這孩子拎起來,靠近一步,捂著鼻子道:“一股子狐騷味兒。”老魚頭還緊著叫:“老夏,我那半荷包煙——”狗們咆哮不已。老夏揮揮手:“我問去。等著吧!”便踢這孩子一腳,“小啞巴,能不能走?”

能。怎麼不能?她隨他去。走過斑駁的太陽影子,穿過蜂飛蝶亂的花園,踩過清淨的石板路,抹過暗紅木板的九曲回廊,在一扇明亮紫紅雕花雙開木門前停下了。老夏拿著嗓門向裏頭,不輕不重的呼道:“媽媽!老夏在這兒請您說話了!”

裏麵不知什麼人哼哼了一聲,又像是動物的嗚咽。有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夏弓著腰,作出滿麵笑容。裏麵一隻貓踱出來,全身是金黃色,隻有鼻子上一抹白毛,長得一副滑稽樣,然而腳步無限端莊、眼神無限冷漠,瞄了人一眼,自顧跨過門檻,擦牆根兒走了。

然後門裏水綠褲角一閃,才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露出臉來,粉紅臉頰、紅通通的唇角,睫毛黑鴉鴉的掩著眼睛,微微一撩,見到這孩子,先吃一驚,拿手絹半掩不掩遮了口鼻,嬌滴滴悄聲道:“夏大叔,這怎麼說!什麼……也帶過來?”

老夏陪笑湊上去,輕輕兒道:“霓姐兒,這不等著問媽媽嗎?”嘰哩咕嚕說了一番。那霓姐兒將這孩子上下打量一眼,還是掩著鼻子,湊向老夏耳朵道:“您倒挑了好時候!媽慪了回子氣,正煩呢……也罷了,她老人家倒喜歡觀人的,讓她看看也好。”老夏點著頭,吐舌道:“怪道說這時辰肯把小金子放出去遛呢。那我還是過會子再來?”霓姐兒睨著他笑道:“夏大叔,我倒害你?她正是在惱氣頭上,見了這新奇物色調調胃口,才是好呢。您隻管進去先回了,媽要給你碰釘子,您找我!”老夏笑道:“自然信得過姐兒的。”手往孩子肩上一按:“你在這兒等著!”

孩子就等著了。這老夏和霓姐兒說的話,她當時還有大半不解,但肚裏已微微有些分數,麵上並不露什麼,看老夏進了去,亮紫紅雙木門不出聲的合攏一點,霓姐兒消失在門後的影子裏。

寧靜,廊下的花木絲毫也不擺動。屋裏深處有模模糊糊的說話聲。一隻蜜蜂趴在紅豔石榴花的花心裏,仿佛睡著了,襯那一樹碧綠生硬的葉子都像死了也似。不知哪裏有“嗒,嗒,嗒”的水聲,一直不緊不慢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