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湛湛露斯(3 / 3)

腳步起來,老夏的聲音,好像說“讓她進來吧。”門又不出聲的打開來一些,原來霓姐兒沒走遠,一直站在那裏呢,向孩子招招手:“隨我來。”於是她便隨他去。

房間裏很暗,隨處垂著帳幔。紗的、錦的,一重重垂下來;淡青、淺紅,挑花、埋金,濃得似銷魂的樣子,並了沉沉熏香,沒有風,也叫人迷離。

從它們之中穿過,似是見了寬敞廳地,卻又一架四扇黃梨實地香雲紗挑心緙絲四時美人彩蝶戲花的屏風擋在前麵,旁邊更兩扇雙麵繡仙鸞靈芝喜上眉梢的小屏風掩著,都繞過去,方見內堂。

卻是好個幹幹淨淨房間,不過幾件螺鈿嵌麵的紅木家具,沒甚麼玩意雜物,但床前雪紗帳邊壓著個白玉的小娃娃,便罷了。隻寬敞桌上文房四寶與各樣梳奩都是齊全的。

孩子先看見地麵上,潑了一攤子水,像什麼湯灑了,一個小丫頭正蹲著收拾碎瓷片。旁邊還丟了幾團字紙,乃是大力撕扯了胡亂一揉便丟的。桌前一個女人,到這下半午了,仍然穿著晨衣,頭發鬆鬆挽在一邊,赤著雪白一雙腳,趿雙大紅絲絨木底拖鞋,一隻踏在地上、一隻卻蜷到了凳子上,膝蓋頂著下巴,頭偏過去,臉色微黃,也不看人,也不言語,像在想什麼心事。

孩子局促的瞄她一會,也無聊了,就偷眼看看四周,看不出這女主人是什麼人物,及至目光落到她側對麵牆上那麵鏡子,猛嚇一跳。原來她正在鏡子裏打量人呢!

孩子垂下眼睛去。

她向孩子招手。老夏在孩子腰眼推一把。孩子走過去。

這女人終於把臉朝著孩子,眉眼有點腫漲,是悶悶不樂的樣子,眼圈也有些灰了,線條還是楚楚的,有時漫不經心一撩,見到風情與怨毒。

她用兩個尖尖手指捏住孩子的下巴,看了看,撩起孩子的袖子捏捏手腕骨頭、把把腰、 提起裙子看了看腿腳,歎一口氣:“倒是個尤物。啞子?啞子還聽得懂人說話?”就向她道:“張開嘴巴我看看。”

孩子張開來。她滿麵含笑:“原來舌頭還在。”猛然一個大耳括子抽過來。孩子一個趔趄,下意識張開嘴,隻發得出“荷荷”的聲音,而後跌在地上哭了,哭也是無聲的。

她哀婉的歎了一聲:“可惜。怎的真啞了。那可坐不成書寓,當不成姑娘。”

老夏連連點頭:“可不是嗎!老小兒不過想,她孤苦伶仃一個撞進門來,要推出去,也怪可憐見的。”

她鼻管裏嗤了一聲:“就算幾斤重的小豬撞進門,也沒兩手推出去的理。何況……”將底下話俏生生咬住,似狠,又似媚,齒縫唇角裏逸出一句:“送去縷思院裏罷。”

這當口小丫頭子把地上也收拾完了,拿青花胭脂紅水盂過來請她洗手。她拿手在裏頭淨著,邊道:“與那些小鬼們一道養著。有些客人是好口嫩肉的,能不能說唱奉承倒在其次。你記得小梅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家夥,那一個月裏頭生掙得比她後來梳起時還多。”

老夏一一答應著。又笑道:“這是這孩子福氣。外邊老魚頭還等著哪。東西怕熏壞不少,他路上應付官總又有些損耗,該怎麼發付?”

女人把雙手從水中提出來,輕輕甩著,十個指尖染著嫣紅蔻丹,方浴了水,一發嬌豔欲滴。她歪頭端詳著,邊口中答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是不知例的?越活越回去了。”

老夏“嗬嗬”笑道:“這說的是。老小兒還不是怕不回聲媽媽,外頭還當老小兒是自己拿的主意,那幫龜孫子怕不要益發沒王法了!”

女人鼻管裏嗤笑一聲。小丫頭子奉上揩手毛巾。老夏壓孩子的頭:“叩謝媽媽,聽得懂不?”那雙嫣紅蔻丹的手悠悠在雪白毛巾裏按下去。

門口,霓姐兒已把那隻金黃貓兒抱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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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這句應該原出亦舒某書的某段,大意似乎是說人窮,連狗都看不起,衝著主人公咆哮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