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之好我(1 / 3)

貼虹終於還是去席前做了侍兒。

侍兒並不僅僅是端菜送酒、或者呆坐在席前充個擺設,而要學習如何與客人周旋、如何試著為姑娘們解圍、或者幫忙撬邊敲客人的竹杠。甚至媽媽和姑娘們有些難辦的話,都特意挑唆著侍兒去和客人說,因為還是孩子的關係,就算說錯幾句,隻須裝著可愛、撒嬌撒癡一番,也就過去了。大爺們一般不會為難小女孩子。

可是那晚貼虹回來時,步履踉蹌、一嘴酒氣,臉上還有個鮮紅的巴掌印。

那時如煙已學完了全套的基本功課,開始練習侍候人。貼虹回來時,也正是如煙接著,為她梳洗、服侍安寢,見到她這樣,唬了一跳,打著手勢問她怎麼了。

貼虹咬著牙,又像哭,又像冷笑,撫著臉道:“天殺的魔蠻子〔注1〕,口袋裏能有幾個銀錢,就席上到處給人逼酒,我在旁不過白說了兩句,他大碗價篩了灌過來,把我牙都磕了,他倒說我狗眼看人低,劈麵就是一巴掌!”

如煙微驚,將她的雙鬟放下來,取黃楊木梳梳著,一邊向西邊努努嘴。貼虹回意,冷笑道:“你說媽媽?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子,又不是她心尖上的搖錢樹,她哪裏肯回護我?做好做歹,倒要派我的不是,給那土豹子陪禮!”

如煙臉上露出關切的神氣。

貼虹轉而又有些恍惚:“幸好是吳三爺,肯出頭替我接這個梁子,咕咕噥噥說了幾句,不知是什麼意思,把那人給壓下去了。又跟媽媽說先放我回來歇著。”

如煙點頭,去給她端醒酒湯。

貼虹呆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吳三爺這人,待我也算不錯了,是吧?可是——”她忽然伏下頭去掩麵嚎啕,“可是他年紀好做我的爺爺啊!身上有那樣的臭氣,皮都是鬆的。他好做我的爺爺啊!”

如煙嚇得湯灑出來也不顧了,忙過去捂她的嘴。

貼虹躲過,借著酒勁乜眼看如煙,口裏道:“你怕什麼?這話給人聽見了又要打我,是吧?人不就怕個打、怕個死,故此要受這等窩囊氣。”嗚咽著把臉埋進她的裙子裏,“死了倒好,一了百了。不去見那些老頭子、小頭子,零剝碎剜的受苦。”猛的又把臉抬起來,瞪著她道,“你也一樣!你也逃不過去的,都一樣!”

是的,都一樣……然而都一樣中,也許會有點兒不一樣呢。

如煙溫柔抬起她紅撲撲的麵頰,唇形吐出兩個字:“睡罷。”

吳三爺還沒有對貼虹出手,如煙已步貼虹後塵做了侍兒。

她不出聲,隻是多看、多聽、多做事。

上年紀的客人們對她們這些侍兒都還算不錯的,有時為了在姑娘們麵前顯示他的溫存風度,還要加倍的客氣。但有些老油條、或者年少氣盛的王孫公子,特意為難侍兒做個調笑、甚至拿來刹性子的,也不是沒有。

不過如煙是個例外。

她青衣小鬟姍姍的行來,他們的眼睛已經直了。她再眉目低回楚楚的一笑,他們不飲酒也已醉了。問她的詳細姓字,如煙不語,自有人代替答了:她是個小啞子。於是贏來無限憐惋、無限唏噓。

如煙遇見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時她也已經出來侍客了,隻不曾開臉,就是個清倌人,抱著琵琶獻藝的,著襲淡玫瑰紅撒花襦裙,發髻扭在一邊,本自低了頭無情無緒弄撥子,中原新傳過來的“火法燈”正懸在側上方,微紅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頭發雪白眉心,格外嬌媚。一個客人看著就歎了一聲:“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裝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邊陪侍著一個甜白雞心臉的姑娘,喚作金琥的,就掩嘴笑:“爺真是見一個愛一個。前幾日與我們寶巾鬧成那樣,不上幾個更次,那幾甕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麼喝的。您還唱什麼:對佳人,飛巨觴,舞裙歌板盡情歡〔注2〕。今日見了我們紫宛妹妹,怎的又來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