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南有嘉魚(2)(3 / 3)

亭中田菁席上生風正說道:“若對黃花辜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錯了韻、受了罰,調著弦細細的唱呢:“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注4〕

她沒有說,還有暗湧無數,也並不知道,會有血雨腥風無數。

而這一宴終於完結。

小丫頭子們收拾了殘席,寶巾她們陪著幾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鬥在樹陰下說話,不知提到什麼,低頭雙肩輕顫,像是在笑。田菁將插瓶的花葉重新理過。其餘人或是困中覺,或另有消磨不提,隻如煙在一個特殊的地方。

那是小郡爺的房間裏。

這法明峰頂的別館,是單獨備了個房間請他休息的,如煙去了,碧紗櫥下的銅鶴嘴裏含著點瑞腦熏香,似吐非吐。小郡爺歪在榻上——鋪的是他自己家帶的錦褥——換了身暗白團花半舊綿紗衣,臉隱在床帳透明的陰影裏,看如煙徐按簫孔。

善兒進來,喚道:“爺!吳三果然問了人在哪裏,還有幾個老不修的也留意著。小的一概道爺那根絡子剛打到一半,赴東宮筵要用的,須煩如煙姐姐補完。他們自不好說什麼。”

他將這篇話講完,小郡爺紋絲不動,如煙也置若罔聞,隻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爺輕輕將手拍了兩拍:“好定力,好氣息。遠處聽來,與我自己吹的也沒什麼分別了。” 如煙欠身謝過。小郡爺歎了口氣:“你剛剛也聽到了,那些人勢必不放過你,你打算怎麼辦呢——心裏是甘願的麼?”

甘願?如煙垂眸看窗腳下沉沉的煙,忍回去一個冷笑。

她進入這個人世是甘願的,粉身碎骨是甘願的,沾汙納穢自然也是甘願的。就像一個人沒有了頭發,他自然甘願做禿子,這還有什麼好問?

然而她的眼神什麼也沒有透露,牙咬著唇角,咬出的是無限哀戚神色。

小郡爺便歎道:“真正不尷不尬。你還是個孩子哪,有那種嗜好的不肯放過你,真正想護著你的又怕染上那種名聲。這叫人怎麼辦呢……”聲音漸漸低下去。

峰頂別館角落裏燃著把茱萸應景驅邪。冷清的小房間,一個綠裳丫頭忙著燙湯婆子給主子捂。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緊披件鏤金百蝶穿花銀青摳邊的緞子鬥篷,雖是病著,眉宇間仍然那種淡淡的英氣,並不曾減——卻是蘇鐵先生。此刻接了湯婆子捂在懷裏,微笑道:“別忙了,死不了人。不過熬那麼一兩天的事情,誰這輩子沒個一兩天的煎熬?都是——”說到一半,痛得緊了,將眉毛蹙起來,不再說話。

她的綠裳丫頭,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氣惱,嘴裏嘟囔道:“您這樣的身子骨,還跟他們湊熱鬧呢?早該清淨歇著才好,尚書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豈可將我這樣的女子接去調息?”蘇鐵立刻截住她的話,淡道:“何況,媽又怎麼會不答應我在書樓裏歇著。到這裏來,不過是,我自己想看個好戲罷了。”

“看好戲?”依雪不解。

“是啊。”蘇鐵唇角微微浮出個笑,“今年花勝去年紅……知與誰同。〔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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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呂氏春秋?恃君覽》:“菱芰,一作菱芡。”高誘注:“菱,芰也。芡,雞頭也,一名雁頭,生水中。”

2:根據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寶已盛,西部康居國獻的舞女入中原時亦舞。本文在此寫它,隻覺得關鎮波此時應跳此舞,一點惡趣味,與真實朝代、地點無涉。讀者大人見諒。

3:趙孟頫,元人,字子昂,號鬆雪道人、水精宮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後。元史稱其“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其楷書圓潤清秀、端正嚴謹,又不失行書之飄逸,列名楷書四大家,世稱“趙體”,但也有人認為其缺乏剛健、失之柔弱。

4:元代無名氏《塞鴻秋?山行警》

5:歐陽修《浪淘沙》:“……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此處惟斷章取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