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不過是她的請箋啊。隨身帶著,見了誰都能給一張嗎?原歌心中酸澀,幾乎想回頭就走,但終於還是舉步入內。
裏頭是好生清致的所在,看不足那些竹遮回廊、說不盡那些綠映芳徑,原歌自己家中園子也算收拾得好,看了這裏,仍覺心下一清,飄飄然竟有出世之意。
抹過一大叢夫子鬆,見座小樓,兩邊四扇暗桐子窗,中間樓門垂著細密朱紅簾子。女童掀起簾子,請原歌進屋。裏頭雅潔素淨,嵌雲石麵的矮幾子,放個古銅香爐花瓶,對過隔一扇雲母片的屏風,露半張黑絨底子醉海棠葉的美人榻,有青色的衣角覆在上麵。
原歌見著那個衣角,心已狂跳起來。便聽決絕的聲音道:“飲花茶麼?”原歌不知她在跟何人說話,猶豫著止步。決絕在屏風後歎道:“癡兒,這裏除了你,更有誰?你怎的不答言。”
原歌這才知道決絕是孤身在等他,心下頓時歡喜。給她罵一聲“癡兒”,竟比受先生表揚一句還歡喜,正了正衣冠,快步進去,見決絕一身天青的袍子,斜倚在榻邊,頭發沒挽、那麼漫不經心的披下來,益襯出一雙眉眼,瞄著他,似笑非笑,端的勾魂攝魄。
室內香煙嫋嫋,墨衣女童們像花中的小妖精般忙碌端上茶點、又離開。決絕招他近前,指尖勾著他的衣袂,氣息輕輕吹:“秦少爺……您肖虎,怎的麵容這般年少俊俏?”
肖虎?原歌疑惑著:“不,我肖羊啊。”決絕眉心一緊:“你不是秦家公子?”“我是!可——可我肖羊。我二哥肖虎。”原歌回答。
決絕臉上的撩人媚色全然褪去,振衣而起道:“叫你二哥來。”見到原歌茫然的眼神,口氣稍微放軟一點,“我久聞他畫技出神入化,想請他為我畫一幅肖像。”
“哦。原來他——可是他……他不太那個……”原歌還沒有反應過來,訥訥的不知該怎麼說。
“我知道。他是個正道人,絕不肯替煙花女子畫像。”決絕唇角冷冷的翹起來一點,“可是你不是為了你姐姐才來找我的嗎?”
“呃?”
“尹三公子當我是個憂國憂民的奇女子,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說好這次上京回來要迎我入門。那你姐姐可能會被我害得很慘呢!所以你們若還有手足之情,何不好好奉承我?”決絕笑著,眼中一絲溫度也沒有,“隻要一幅畫。之後我就答應離開。”
原歌終於把二哥原曲領到了決絕麵前。原曲見決絕時,眼神亮起來一點,是驚豔的,但口氣依然厭惡:“以別人的丈夫來要挾,這樣做太無恥了。”
決絕側著頭,虎須葛蒲葉子的影子落在她臉上。她像是某種玉器,精致、脆弱,細膩。“……人生轉瞬即逝,若能借原二公子的手留下一紙痕跡,做點什麼事也像是值得的。”聲音婉轉如玉鳴,任什麼男人聽了都會動心吧?原歌看到二哥的眼睛垂下去。
“——那麼,可以把原小公子送回去了。”決絕轉頭說。墨衣女童們像小傀儡一般碎步過來,執行命令。原歌隻能離開。轉過夫子鬆,忽聽一聲叫喚:“原公子!”回頭,見決絕從枝葉中探頭道:“這件事跟你沒關係了,不要再回來,明白嗎?”語氣斬截。原歌的心悄無聲息斷成碎片。
原曲從此開始替決絕作畫,但一次都不曾留夜。不管何時去,日落前後必定回來。每次回來,原歌都能在他身上聞見特殊的香韻,像水波流動、草木黃昏。“有一天,你會與她同宿嗎?”原歌問。
“你在說什麼!我們怎可與那種、那種人盡可夫、心思陰險的女子同宿!”原曲憤慨道。原歌看著他。從小起,二哥就是這麼有原則的人。但原歌自己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原則有多麼脆弱。一個黃昏,原曲沒有回來時,原歌便悄悄去了如巷盡頭尋找。
依然是把牆垣走完,直到楊柳堆煙,但難道迷路了嗎?怎麼總見不到那麵芳幟。“這位公子,您在這裏作甚?”背後忽有童音問。原歌回頭,見是個墨衣女童,忙道:“是我呀!我來尋二哥。”
“這位公子,您在這裏作甚?”女童重複問,毫無表情。夕陽落下去,她麵孔沒有半絲血色,眼白像宣紙那麼白,瞳孔是純黑的一團。原歌一驚。
“……沒有姑娘的請柬。”女童喃喃,揮手,狂風大作,原歌抱頭跌到地上。什麼東西飛過去?他一躲,那東西割破了他的麵頰。
狂風突然停止。“原小公子!”決絕的聲音。原歌抬頭,她把女童招到身後,詫異問他:“你怎麼來了?”“你、你家……”原歌結巴著。決絕歎道:“真是的,你迷路了。”引他向前數十步,柳樹之後,果然又見到芳幟、樓門,但這次,她沒有請他進門:“走吧。你二哥已經回去了。這裏不是你留的地方。”
這個狠心的女人!原歌咬著牙,掩著臉上的傷口,隻能離開,心裏不知為何總有些不妥帖,行了一刻鍾,忽然打個寒顫,想起來:樓門前的柳樹,有一片葉子被蟲咬成很奇怪的形狀。而他分明記得,剛剛孤身尋找時,也見過這片葉子,樹後頭卻分明沒房子!
這算什麼事呢?回頭,暮色藹藹,來時路淹沒在蒼茫中。原歌身上發冷。
決絕是鬼怪嗎?她做的一切事,難道都是衝著原曲來的?可為什麼呢?原歌把他扭到角落裏,反反覆覆問:“二哥!你欠過什麼情債、以至於引鬼上門嗎?”“胡說什麼!”原曲很憤怒,但是轉念一想,“寧小姐……呃,從前爹想給我結的寧家那頭親,因寧大人全家犯法被抄,所以沒結成。你也知道的。”
“是。聽說寧小姐抄家不久就病死了?所以婚事到底結不成,這也不怪你啊!”原歌道。
“我——”原曲想說什麼,猛然頓住,有點兒惱羞成怒道,“總之你要再說有鬼,想查什麼的話,必是她了!”
原歌費了一番周折,才查問到那寧小姐病死在常德、墳也葬在那兒的洞庭湖邊,有個老家人還在給她守墳。原歌與原曲找了個有名氣的道士,一塊兒去了,編個謊話,說夢見寧小姐的墳給水浸著,不得安生,托夢給他們,故他們來幫忙遷墳的。
那老家人拿袖子抹眼睛道:“原少爺,你好歹來了!小姐當年病得要死,還給你寫書信哪!到底沒送出去,就過身了,我把書信拿你……”找了一圈,方道,“瞧我老糊塗!當年連著她的玉玦一塊兒葬了!”唉聲歎氣好一會,總算肯出門,輾轉行了半裏路,把墳指給他們。但見那兒荒草萋萋,墓碑都快要湮沒,原歌原曲說不得也陪兩滴眼淚。道士算好羅盤,叫他們打開,裏頭竟果然水浸著穴位,整個棺材都已經爛掉,空餘一點點木板碴,除此之外別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