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絕(3 / 3)

“沒鬼氣。屍骸全都化土了。”道士道,“就是稍微餘留一點怨氣,倒也無害。你們想做地道點,就把土再裝個好棺木,給它遷個墳、燒些香燭,其他沒什麼了。”

原曲鬆一口氣,雇些人,找道士的話去做,一邊對原歌悄聲道:“你在這兒看著。我的畫終於畫好了,要去給她。”

“呃?”

“約好了是今晚……”原曲的臉有點兒紅,手罩在嘴上咳一聲,“你幫我照應一下。今晚我不回家。誰要問起,你就說我跟你在一起好了。”

原歌看著他:他到底抵擋不住誘惑,要去與決絕同宿了?“我幫你叫馬車,二哥。”他錯開目光,說。

誰也不知道,原歌送走原曲後,就買了匹快馬,趕走他前頭飛快的奔回了秦淮河。如巷盡頭……還要再去一次嗎?他在秦淮漠漠煙波邊徘徊又徘徊,下不了決心,卻又見到那艘雁翅流素、玳瑁蓮花的畫舫,靜靜泊在岸邊,船上沒人、燭籠兒也未點起。原歌鬼使神差的爬上去,見中艙已經擺好茶具,銅鶴口中香煙嫋嫋,自在得迷離。

外頭忽似有什麼動靜?原歌嚇得一抖,惶急四顧,躲到了旁邊櫃子裏,便聽決絕遙遙拍手道:“都準備好了?”眾女童聲音齊答道:“是,姑娘!”“去吧,小姐的心願就在今夜啊!”決絕又拍了一次手,眾女童像蝴蝶般輕巧的四散開。而後,原歌便聽到了原曲的聲音。

二哥果然來與決絕相會!原歌渾身燥熱。怎麼辦?躲下去?他到底為什麼來到這兒啊!

原曲可全然不知艙中還有別人,隻顧展開卷軸:“姑娘,畫已經好了。”

“二公子畫技驚人。”決絕掩口笑,“可是,還沒好哦。請為妾身補完最後的筆觸吧。”

原曲心下疑惑:他費盡神思畫的畫,怎麼會還沒好呢?而月光映在決絕的笑臉上,他心頭忽而一陣迷糊,就不再說什麼,隻是取筆,繼續畫下去。

水波模糊,濤聲無休無止的綿延,月亮攀向中天,陰氣大盛。墨衣女童們不知何時已聚攏來,窸窣窸窣的,像無數小妖怪。

原曲身軀猛然一震,手中筆落向地麵。他發現他在紙上畫的,是一枚玉玦!墨衣女童們飛揚起來、化作點點行行水洇的墨跡,消失在決絕身邊。月已至中天,四麵波光,陰氣盛極。

“我是小姐當年的玉玦。 她想把我和那封信一起給你,終於沒有完成這個心願,就去世了。”決絕道,“我是吞食她臨死的怨念而獲得生命的物靈。我就是她。洞庭君乘水而來,聆聽我的心聲,允我再來見你一麵。”

“她……你,為何要來見我?”原曲駭然道。

“為何?”決絕狠狠的瞪他:“你還要問我?!”

怨氣哽著胸臆。當年,不是他要她帶他到她爹的書房,又支開她,悄悄取了她爹的信函?她在窗外見到他將一封函件塞進懷裏,然而懵懂不解有何重大關係,怕說出來、爹要不喜歡他,便沒說。女孩子的心思啊!已視他為未來的夫婿,怎忍多言半個字?就放他走了。而之後第三天,便吵出破家的事,據說官府拿到的最重要證物便是一封函件。不是他,是誰?他還要賴?他還要問?

決絕一句句的逼牢他,把這麼多年吸進肺腑的怨毒都吐出來。時光如水,她已經模糊了自己是小姐、還是玉玦。總之被辜負的是她、咬牙前來複仇的也是她。這是他對她欠下的債!難道想躲過?

原曲跌坐在椅上:“那時候我還小,是爹叫我幹的呀!我這是為了顧全忠孝大義——”

“不管為什麼,總之做出這件事的,是你這雙手;負了女孩子一顆心的,是你這個人!”決絕恨聲道,“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麼?”

原曲軟弱道:“為什麼?”

“知君有二意,故來相決絕。如果已經決定跟你決絕,為何還要見麵?”決絕大笑,“公子!因為你欠的,要在這一麵中了結!”揮臂撲上,指爪閃著寒光,終於等到這一刻了,借著半夜的陰氣相助,她要挖出他的心!

原歌從櫃子裏衝出來,擋在他們之間。

千鈞一發,決絕收手。但吐出的怨氣怎是這樣容易收回?原歌的心脈一痛,滑向地上去,手臂仍堅決的張開,護住身後的原曲。原曲咕嚕一聲,暈倒了。決絕茫然看著原歌。

這個少年,她不是怕自己身上的陰氣對他不好,叫他離開了?他為什麼還要來呢?為了他的二哥嗎?“你為了這麼個人,要擋住我複仇?”她像在夢裏一樣,蹲在他身邊,喃喃問他。

原歌吃力的張著眼睛。這張如玉的容顏,終於又離他這麼近呢。他笑了:“不想讓這雙手沾上血啊……”凝眸看著她的指尖。

從第一晚見她,他就知道,這是個不快樂的女子,有一雙冰冷的指尖。冤孽也好,怨恨也好,他想,這是一個渴望溫暖的靈魂。它不適合沾血。

決絕木然蹲著。這個人說的是真心話嗎?這又代表什麼呢?是小姐當年怨恨之下藏著的東西、是小姐吐出最後一口氣時沒說出的話?還是小姐去往生時沒有忍住的回眸?她心下有什麼東西慢慢滋長出來!奇怪,像要把她毀滅了,又像是、要把她修補完全。

舷窗外,有個女孩子踩著波濤翩然而來,雙鬟蝶帶、環佩叮當,啟唇喚道:“決絕!主人說,你可以回洞庭了。”

回去?這麼快?她還沒有複仇呢!可是奇怪,心下卻覺得那麼安寧。決絕忽有所悟,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女孩子微微一笑,“我叫安然。” 這兩字入耳,決絕便長長吐出一口氣。

原歌完全不知就裏的凝望她,隻知道她要走了,臉上眷眷不舍。決絕低眸,柔聲道:“洞庭湖的女孩子,每人都有個特別的名字、特別的力量。安然,便能使人安然。而我有了這種心境,便不再是決絕了,也不再受小姐的怨念束縛。你肯與我一起新生麼?”她的手伸在他麵前,原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這是他心愛女子伸出的手。他用盡最後的力量握住。

秦曲睜開眼時,隻見他們手牽著手,化為一枚玉連環,落在一個女孩子手裏,消失了。整個畫舫都像粉末一般破碎、消失。他落在水裏。

那日雞鳴時分,正好過路的夜航漁船救起了快要淹死的秦二少爺。他遭遇了什麼事、為什麼出現在那裏?沒有人知道。他完全忘記了一切事情,像嬰兒。

從此後,秦淮河畔再也沒人見過決絕。遙遠的地方,洞庭湖水不動聲色的搖蕩,有人說,明月的夜晚會聽到一個女子唱戲,還有個溫柔的少年為她打拍子,他們像連環一樣永遠不分開。

阿熒

2008-01-01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