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沒有山,隻有一灣淺淺的河灘。汛期雨水彙作河流,貫穿過整座城市;旱期則會露出矮矮的堤岸,殘存的水漬和著濕潤的泥土結成冰。從來比不了濱海市中那條奔流不息的江水波瀾壯闊,這裏的人,也大都知足常樂,隨遇而安。不像他們這些追名逐利的亡命之徒,總妄想著一步登天,卻不曉得高處不勝寒。
趙佑瑜下榻的這間酒店離這條河不遠,她徹夜難眠的時候,就透過幹淨的落地窗眺望遠方,朝著這道幹涸的水,一坐就是一整夜。前些時候她的心很亂,會為了許知凱擔憂,為了葉風遺憾。這一夜,卻好似被抽走了靈魂,腦海中一片空白。耳畔一遍一遍回想著趙毅雄說得話,一抬眼,依稀能看見文其揚滿麵的痛惡猙獰……
這一夜文其揚都沒回來。
他一定去了那座所謂的倉庫,親手處決了金灝飛,不留下半點痕跡。
於是她就這樣坐著、望著、等著、空白著,做好一切準備,接受天亮時傳來的、最壞的消息。
一道微光撥開漫天陰霾,拚盡全力灑向大地,透光窗,落在她掌心。
天又亮了。
“滴——”
房卡打開了門,一陣急促小心的腳步聲入耳。這不是文其揚。
“趙小姐,文董讓我來接您。”
這是程炎,除金灝飛之外,文其揚最器重的人。
趙佑瑜已然起身去取來外套,卻還是不甘心地問上了一句:
“你們文董事長,沒有說要接我去哪裏嗎?”
門外耐心等候的那人並不曾遲疑,反而像是早就預料到她會詢問,自然應道:
“城郊倉庫。文董說提這四個字,趙小姐您一定會去的。”
手中外套悄然滑落,腹中一陣劇痛要她不得不躬下身扶住了床頭的矮櫃。城郊倉庫,正是昨天趙毅雄發來的視頻中提到的地方,或許,也是埋葬金灝飛的地方。
她想要強作鎮定答上一句,至少不會使自己顯得這般狼狽,可這陣子疼痛越演越烈,她唯有咬緊了牙關才沒讓自己喊出聲。撐著床頭櫃慢慢跌坐在地,涔涔冷汗自額角滑落,和著淚水一並落入衣領,她已然說不清自己究竟有多痛苦,隻是她此生經曆過最難捱的時刻,不過如此。
將近七個月了,這仿佛是這個孩子第一次反抗她的放縱和自私,反抗著她在悲痛中淪陷,在絕望裏自暴自棄。
“趙小姐?”程炎聽著許久沒有動靜,不明所以又敲了敲門。趙佑瑜深吸一口氣,漸漸平複了心緒,那惱人的痛意似乎也一點一點隨之散去。她又緩了片刻方才道:
“我沒事,就來。”
趙毅雄所指的那座倉庫距離酒店很遠,路上約有兩個小時。卻離濱海市很近,就在高速公路的旁邊,荒蕪四野,淒寂非常。
趙佑瑜穿著一件臃腫的羽絨服,踩著一雙極為奇怪的、厚厚的雪地靴,兩步一歇跟在程炎後麵慢慢地走。她太久沒有出門活動,哪怕是抻一抻筋骨也懶懶不願動。可說來也怪,許知凱假意投奔老K的這段日子裏,她每日每夜的賴在房間裏,除卻讀一讀喬珞蕪筆下酸澀無聊的文字之外,就隻剩下吃和睡,抑或無緣無故的陣陣發呆;縱然如此,她還是一天複一天的日漸消瘦,甚至還不比先前為了I-Ecir的事操勞之時顯得豐腴。
她現下看起來,就是一具瘦瘦小小的骨架,被扣了一隻笨重的肚子,顯得格格不入。而她曾引以為傲的一頭長發,到底還是剪短了,變得枯黃無光,若非臉上勾勒的幾筆淡妝,怕是任誰也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落魄羸弱的孕婦,會是曾幾何時八麵玲瓏的名媛趙佑瑜。
程炎為了顧著她,一路上走得不快,也盡量挑選著平整的地麵,繞開凹凸不平的土地。一小段路,兩人硬是足足走了十分鍾,才終於來至在倉庫的大門前。
“文董就在裏麵等您。”
“我知道了。謝謝。”趙佑瑜特意回過身來朝著程炎道謝,或許眼下她的確不再是曾經的香水名媛,但是她的修養禮貌都還在,她依然是活生生的趙佑瑜,是能夠披荊斬棘,孤芳自賞的趙佑瑜。即便她穿著難看的衣服和鞋子,不施粉黛,披著最狼狽的一副皮囊,她的心髒未改,思想未改,倔強和堅持都依然。
她稍稍平複了呼吸,踩穩了前行的每一步,推開門,踏入了那間倉庫。
偌大個倉庫空空如也,文其揚就闔眼坐在正中央,兩手十指交叉隨意擱在膝頭,瞧不出是悲是喜。她壯著膽子走到人跟前,低聲道:
“你讓程炎接我來,該不會隻為了欣賞這間大倉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