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一切苦厄。
這句話,鳩摩羅什和玄奘的譯本中都有,而以後的大本中卻都沒有。現在解釋這句話的,對“度”字似乎注意不夠。
釋迦牟尼佛最初說的道,三項要義之一,就是“一切皆苦”。另外兩項是“諸行無常”與“涅槃寂靜”。此三項要義,原始佛教稱之為“三法印”,就是說它們像公文上蓋的大印一樣確鑿無疑。
“一切皆苦”是原始佛教反複論述的一個主題,所以,對“苦”有從各種角度去加以定義的說法。現在說的最多的是“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五陰熾盛之苦。這八苦是針對人的方便說法。生苦,多解釋為胎兒在母腹中與出生時的痛苦,母親喝一口熱水,胎兒會覺得像熱油澆頭一樣的燙;喝一口涼水,胎兒會覺得落在冰窟裏一樣的冷;離開母體而落地,從溫暖柔軟的子宮來到生冷堅硬的世界,也是很大的痛苦。從方便說法角度說,我想現代人應多能理解人的生存就充滿著苦惱,為什麼解釋“生苦”隻說胎兒不說出生以後的人呢?因為人生的其他苦,都被包括進後麵的七苦了。從邏輯上說,也可見佛教說理分類之嚴密。老苦,病苦,死苦,意思很明白,不用多解釋。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五陰熾盛之苦,都是從人的欲望角度來立說的。如果說生、老、病、死之苦是由不得你、沒辦法避免的苦,那麼,求不得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五陰熾盛之苦,卻是心造的,是你自找的,而這自找的苦,一點也不比由不得的苦少、比由不得苦輕,人生吃的大多數的苦,是自找的苦。也就是說,如果有人生智慧,不去自找苦吃,就可以少吃許多苦,人生就能快活得多、輕鬆得多。求不得苦,所求的東西得不到,你何不檢討這所求是否非分之相,不去求能力夠不到的事物,隻求一份耕耘,一份收獲;愛別離苦,喜歡的要分開,你何不把身外之物看淡,把離情別緒看穿,對酒當歌,隨遇而安;怨憎會苦,冤家路狹,繞不過去,你何不超脫是非,忍辱負重,以德報怨;五陰熾盛之苦,欲望總是超出現實的可能性,你何不修身養性,怡情安神。所以,佛最初說法,就揭示這人生八苦的真相,很大成分,就是要揭示一般人缺乏智慧而自找苦吃的要害,使人驚醒。《佛本行集經》說釋迦牟尼佛為太子時,因見生、老、病、死之苦而生出家求道之心,但一般人見生、老、病、死之苦已習以為常,至多是無可奈何,隻有大根性之人,才能因此生猛利精進之心,所以,對一般人說生、老、病、死四苦還不足以使其幡然醒悟,還要說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四苦,方能奏效。但到後世,如佛涅槃後百餘年的中國莊子所處時代,世人追名逐利如蒼蠅逐臭、飛蛾撲火、刀口舔血,說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五陰熾盛之苦,也如耳邊風、日下影,無濟於事,所以莊子就說大鵬展翅、至人遊無窮之逍遙樂,來點穿蓬間雀可憐的世俗樂,還是為了使世人驚醒、生求道之心。從佛陀說苦,莊子說樂,也可見隻百餘年,世道人心就有滑坡式下降。而佛涅槃至今已近二千五百年,早進入佛經所說末法時代,因而今天要理解佛教甚深奧義是更加困難了。因而我今天注經是誠惶誠恐,隻能以摸象自許與昭人。但即使摸象,也要實話實說,摸到什麼就說什麼。因此,我批評其他講記說得欠妥,不是說我講的就一定正確無誤,隻是把摸到的如實說出而已。
“一切苦厄”還有用其他劃分標準來說的,簡單介紹以下。
二苦:起自一己身心之苦,稱為內苦;受外界逼迫所產生之苦,如惡賊、天災等,稱為外苦。這種說法,有個好處,就是把“苦”“厄”都說到了。既然本句“苦”“厄”聯稱,那麼,單稱“苦”,就是指的內苦;“厄”即指外苦,外界原因加上來的。隻以“八苦”來釋“苦厄”是不夠全麵的。
三苦:第一,苦苦,受有漏之身,眾苦交聚,更加天災人禍、一切惡環境的逼迫,苦上加苦;第二,壞苦,樂極生悲;第三,行苦,由身心環境轉變無常所生之苦。這種說法的好處,是加上了時間維度,對“苦”作動態的考察。這也是東方生命哲學的思維方式的特性之一。
十八苦:老苦、死苦、憂苦、悲苦、苦苦、惱苦、大苦聚、無明苦、行苦、識苦、名色苦、六入苦、觸苦、受苦、愛苦、取苦、有苦、生苦。這種說法,將可觀察到的苦,與推論的十二因緣之苦加在一起,也是將現世加上時間維度來作考察。
身心之苦:有多種,老、病、死等三種為身苦典型,貪、嗔、癡等三種為心苦典型,臨命終時,有苦如千百把刀子割裂身體,稱為風刀苦。
但上述諸苦,無論從何方麵來分析,破我執,得漏盡通,斷煩惱,便可解脫;唯有行深般若波羅蜜多,照見五蘊法性空,方可“度”脫。因此,這“一切苦厄”是指眾生的一切苦厄,而非自身的一切苦厄。這就指明了,行深般若波羅蜜多,破法執,目的是為了救度眾生。知一切法性空,就無生無死,無六道輪回亦無不入輪回,無涅槃亦無不取涅槃,這就為菩薩道之大用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從聲聞、辟支佛道的以求自我解脫為主,轉向大乘菩薩道以救度眾生為主,破法執是必經的階梯。本經的第一句話,將破法執的重大意義都點明了。本經就是講破法執的。《金剛經》也是講破法執的,但因《金剛經》是佛最初直接對聲聞眾說破法執之理,啟發引導他們從破我執上升到破法執,所以是從破“我相”等相執進入的,是從破法執角度來提升破我執的意義,因此,《金剛經》多說到布施波羅蜜和忍辱波羅蜜,這是從破法執角度對布施波羅蜜與忍辱波羅蜜的奧義再作闡釋。為什麼叫“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金剛”猛利、不壞,在佛教中象征起“用”,“蓮花”純潔不染,在佛教中象征證“體”。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說明此經開始講起用了,大乘佛教,菩薩道,即是起用,自覺覺他,利他自利。《金剛經》是從破我執向破法執的過渡。而本經則直指破法執,從破五蘊法著手破起,擇代表性的有為法、無為法一氣破盡,所以說比《金剛經》還要深奧。也因此,淺般若波羅蜜多又叫人空般若,深般若波羅蜜多又叫法空般若。
還有,“一切苦厄”,總而言之是“不得自在”,因此由“觀自在菩薩”來開示如何“度一切苦厄”,是否可見譯經者玄奘之深意。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舍利子,是佛的弟子中智慧第一。由智慧第一的阿羅漢來發問深般若波羅蜜多,得其所哉。在本經大本中,有舍利子先發問如何修行甚深般若波羅蜜多,然後觀自在菩薩再答問。舍利子發問,也是承佛威神,也就是說,要想到提出這樣的問題也不容易,一定要借助佛的威神力。因此,經中佛經常讚許、稱揚提問者,稱其“善哉善哉”,“善有此問”,“善為眾生而發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