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在本經中稱為“空”(空相)。將之命名為“空”,首先是“性”如虛空一樣不可思議。《金剛經》中說:“(佛說):‘須菩提,於意雲何,東方虛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須菩提,南西北方、四維上下虛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須菩提,菩薩無住相布施,福德亦複如是不可思量。須菩提,菩薩但應如所教住。’”這不可思議,是邊際不可思議,能力不可思議。其二,萬物都從空中生出。這“生”,是如植物性的化生(種子化芽,芽化枝葉,枝葉化花,花化果,果化種子)。為什麼說萬物都從空中生出?後麵再詳談。
前麵已經說過“空大”,這裏,還需對“空大”與“空相”再辨析幾句。
聲聞、辟支佛二乘也說“空”,但此“空”乃解析所得,可稱之為“解析空”。這種解析法,與現代物理學的認識倒是相當一致的。現代物理學認為,粒子態的物質的分子之間,存在相當大的空隙;而分子內部,原子之間的空隙則更大;原子內部,原子核與電子之間的空隙又成千上萬倍的增大;原子核內部,粒子之間的空隙又大大增加。理論上,物質似乎是無限可分的,而到已知的考克的層麵,我們如果能觀察到,則可能是一片虛空,裏麵隱約可見一兩顆星星似的考克。也就是說,我們眼見的一個物理實體,如一塊幾噸重的花崗岩石頭,到考克的層麵上去看,幾乎是一片虛空。越往下分,越是趨向於虛空。這種空觀法,好處在於有經驗事實作為基礎,易於被受眾接受。我看到瑞士的精神分析學家方迪就運用這樣的思維方法建立了“微精神分析學”。被他稱之為“微精神分析學三要素”的是:“一,我的細胞、甚至我的血液都不源屬於我;二,我的嚐試本能及其能量不源屬於我;三,所有我做的夢構成一個夢,而這個夢不源屬於我。”他用此方法治愈了困擾他數月的痛苦的失眠症。但這種空觀法也容易導致虛無與幻滅,因為這解析所得的“空”其實隻是“空大”,如果把“緣起性空”的“空”理解為這種解析空,那麼,就像一個小孩突然意識到人總是要死的,他也難逃一死,通常是感到巨大的恐懼、無法直麵的絕望(就常識而言,死即是無邊的虛空、無底的黑洞),而像方迪這樣去思索則是特例。“空大”雖然可以打破人們對四大(主要是地大)執為實有的觀念,但這種打破並沒有給人以任何希望,因為“空大”裏沒有生命力。所以,看破紅塵,認識到“四大皆空”,固然可以擺脫一些名韁利鎖的束縛,但卻不能自然而然地走向菩薩道,更多的是走向消極頹廢與虛無主義。
因此,在理解“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空”時,一定要將之理解為包含有無窮活力無限可能的“空相”。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不異空,從色法的角度認識空相,是謂證體,佛教叫蓮花藏,就像往生佛國,九品蓮池中開出蓮花,蓮花象征開悟。空不異色,從空相角度觀照色法,是謂起用,佛教叫金剛地,就像金剛力士法力無比。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前麵已經說過“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為什麼還要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異”與“即是”有什麼差別?即使有差別,為什麼要強調?
其一,說“不異”,“色”與“空”還是兩者;說“即是”,為指明“色”與“空”是同一不二。色法無自性,但有虛名(因名假立),本無實際,而“空”,也是為了言說給本原本體動力取的名字,並不是說色法等等諸法之外,還有獨立的空相。
其二,認取“色即是空”,就不會離開世間法去求佛法,誤認一定的修行境界為究竟的佛境界,比如把頑空誤認為真空,把一禪天、二禪天的禪悅境界誤認為見到了本來麵目。《楞嚴經》中說的五十陰魔,多是因為修行人的誤認所致。而誤認,又是以為諸法外別有空相的思維方法所致。從這角度去理解“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求佛法,猶如求兔角”的偈語,就可以知道破法執對大乘佛教實踐的重大理論意義。色即是空還是蓮花藏。
其三,認取“空即是色”,就不會在行菩薩道時畏難。菩薩度眾生有四攝事。所謂“攝事”,攝是抓取,“攝事”就是抓取的方法。攝誰?攝眾生。娑婆世界的眾生剛強難伏,貢高我慢,自以為是,屢教不改;逞其本性,很難迷途知返,離苦得樂,需要菩薩千方百計去啟發、引導、挽救。菩薩四攝事是布施(攝)、愛語(攝)、利行(攝)、同事(攝)。布施攝,就是以無所施之心(沒有我布施、彼受施,施多少,獲多少福報等分別計較之心),隨眾生的喜歡、需要,布施財物(財布施)或法理(法布施)。愛語攝,依眾生之根性而善言慰喻,用眾生樂於接受的方式勸其向善。利行攝,行身口意善行,利益眾生,使其生親愛之心而受道。同事攝,親近眾生同其苦樂,並以法眼見眾生根性而隨其所樂分形示現,令其同沾利益,因而入道。四攝事中,同事攝最難。我曾看到有文章解釋同事攝,說同事攝,就是為了度強盜,令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菩薩也去做強盜,在一起做強盜的過程中,慢慢轉變對象的觀念,使其不做強盜。按這說法,我後來看電影《辛德勒的名單》,覺得辛德勒就像一個行同事攝的菩薩。他是個納粹黨徒,但他利用納粹黨徒的身份,救了很多猶太人的性命。他對一個以射殺猶太人為樂事的納粹集中營的長官說,凱撒大帝的權威不是表現在能懲罰,而是表現在能赦免。辛德勒的話,就使那人在提起槍來要射殺猶太人時,又放下槍,說,我赦免你。在一列解送猶太人的悶罐子車出發前,辛德勒看到車內許多猶太人因為炎熱幹渴而命懸一線,他就取來消防水管,對著擠在悶罐子車廂上方小窗口的猶太人衝水。旁邊的德國士兵看到猶太人被激水衝澆的狼狽相樂得哈哈大笑,辛德勒就用這種方式使許多猶太人獲得了生機。但辛德勒這樣救助猶太人,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財產來換取猶太人的性命,戰後卻免不了受到審判,可見行同事攝之難。但真能認取“空即是色”,就能在布施、愛語、利行的菩薩攝事上,再行更難行的同事攝。現在學佛者有種說法,先自己修好了,具有一定的能力(經濟實力、權力或某種神通),才能去幫助別人、救度別人。作為要修煉好自己、去救度眾生的發心,也未始不可;但把修己與度人看作兩件事,把度人看作是具有一定能力以後才能做的事,這種認識,與“空即是色”的教義是有相當距離的。菩薩正是在覺他同時提高自覺程度,在度人同時自度。空即是色還是金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