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附錄一
為什麼要讀佛經
套用一句佛經中的用語,“承佛威神”,我完成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注解。在注解過程中,梳理了我以往的認識,自覺對佛教的理解更進一步,因此甚感喜悅。但意猶未盡,故撰此文,與各位方家、各位讀者,探討一下讀佛經的問題。
為什麼要讀佛經?我想分幾個方麵來說。
首先是對佛教的信眾來說。佛教的信徒,要讀佛經,好像不成其為問題,其實不然。讀佛經的問題,不特現在,自從佛教傳入中國以來,就一直是傳布方麵一個頗感困擾的問題。原因大概是在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擅長形象思維,而佛經,特別是說理的經論,則是適合擅長邏輯思辨的印度民族的,因此,傳到中國有些水土不服。玄奘法師自天竺取來佛經後,唐朝以國家力量為之支持,設立譯場,翻譯了以般若經係統為主的經典,創立了法相宗,為以後的漢文大藏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當前世界上梵文、巴利文佛經大量流失、湮沒,漢文大藏經已成為相對最齊全的經藏;但在中國,法相宗還是很快就式微了,被教外別傳的禪宗與念佛往生的淨土宗所取代。
佛教有個很重要的概念:“方便說法”,就是說,對怎樣的受眾用怎樣的方式去說法。佛教認為第一義諦是無法言說的,所說的都隻能是方便說法,目的是要讓受眾樂意接受。從方便說法角度說,禪宗、淨土宗在中國比法相宗傳播更廣,也是合乎自然的事。然而在信眾中,也產生了一些誤解,把“不落言筌”誤解為不需讀經,把參禪頓悟誤解為整天一個人去苦思冥想。尤其對“禪宗是接引上上根器者”的說法的片麵理解,對六祖慧能事跡的斷章取義,更助長了讀經解義乃等而下之的觀念。當年,我讀《六祖壇經》第一個強烈印象,就是六祖並非像書本、口頭流傳的那樣反對讀經。他不識字,但五祖給他說《金剛經》,他聞“應無住相而生其心”而開悟。以後有人向他請教佛理,他讓人先讀經文,然後他如理進行解說。他對佛教的理解大大高出眾人,但他並沒有拋開佛經,自說一套。禪宗與其他佛教宗派的不同,隻是入門的路徑的不同,不是根本教義的不同。所謂密宗與顯宗的差別亦應作如是觀。所以當宗喀巴大師看到藏密修行者有以求神通為能的流弊,就引顯入密,建立藏密黃教。引顯入密,就是提倡讀佛教經典。但在今天的佛教信徒中,受過五戒、菩薩戒的居士,受過上師灌頂的密宗信徒,讀的也多是以講故事為主的佛經,像魯迅當年刻印的《百喻經》、《賢愚經》;如讀《心經》、《金剛經》等比較簡短的般若經係統的經典,也多是不求甚解,有的則像我過去那樣,實際是把《心經》、《金剛經》在當咒受持讀誦。誦讀《心經》有持咒之效,也是題中之義,如釋文所引《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序文講的故事,玄奘法師得自口授後,在往天竺途中,就是將之作咒持誦的;但僅作咒持,不解深義,幾近買櫝還珠,對有機會接觸到甚深教義的信眾,無疑是重大損失。《論語》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借用其義,隻讀佛經,執著於個別結論,不從整體上、從思想方法上去思考、把握,可能迷失方向;但如果相信憑自己的思考就可以深入到本質層麵、上升到極高的智慧,排斥讀經,則可能是很危險的。談甚深佛理的經論的確不那麼好讀好懂,但對信眾來說,不能畏難,尤其不能以上上根器自許,把談禪的機鋒、說玄的奇句,誤認為開悟,舍棄讀經,或隨意解經,流入狂禪、野狐禪,自欺欺人,自誤誤人。隻要虔誠地、虛心地去讀經,不妄信、不迷信,反複思考、詰問,是一定會有所得的。
但在當前中國,到寺廟裏去求神拜佛的可能不少,真正能稱上佛教信徒的其實不多。大多數中國人,並不排斥佛教,就像他們也並不排斥道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一樣,然而他們不是這些教的教徒。這可能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可能與中國曆史上沒有出現過政教合一的國家政權有關。好處是中國人對各種宗教的並存抱寬容態度,中國曆史上從未發生過以宗教名義發動的(一教對另一教)戰爭。缺點是中國人似乎缺乏宗教情緒。我說“似乎”,是因為我這些年通過從撰寫《還吾莊子》、《還吾老子》著手的對中華文明的研究,覺得所謂缺乏宗教情緒,可能不是中國人的缺點,恰恰是中國人的優點。劉小楓在《拯救與逍遙》一書中,把以基督教精神為代表的西方文化精神概括為“拯救”,把中國的文化精神概括為“逍遙”,認為“拯救”的價值高於“逍遙”。當初讀時,雖然我覺得他把中國的文化精神概括為“逍遙”未必恰當,把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精神概括為“逍遙”也未必恰當,但“拯救”高於“逍遙”的價值定位我是認可的。但在今天看來,“拯救”高於“逍遙”,恐怕也未必。人的向善的行為,要基於一種對神的權威的敬畏(“原罪”觀念就是表達人與神的不平等,人對神的敬畏、臣服),這是西方製造哲學導致的理念。而你以使徒的熱忱對他人行拯救時,你在意識中就與神合一了,就是神的意誌的體現,就高人一等了。拯救往往是強加於人的,當這種拯救發生錯誤(曆史上的宗教戰爭都以拯救世界、拯救異教徒為名義,宗教狂熱分子也會以拯救其靈魂,作為消滅其肉體的理由),那是相當可怕的。而中國人的觀念,向善出於人的本性的要求,是合於自然之道的,而作惡是反自然的。所以作惡是迷(迷失本性)的結果,向善是覺悟(猶如從噩夢中醒來)的結果,是向本性的回歸,皈依佛就是回歸眾生的本性。因此,偶像崇拜在西方宗教概念中是第一要素,在東方宗教中卻是一個要甄別、要消解的觀念。《金剛經》從破我執向破法執過渡,一上來就破菩薩的“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就從理論上破除了偶像崇拜。以偶像崇拜為標誌的宗教情緒,中國人比較淡薄,恰恰是符合佛教精神、道家精神的,因此,佛教會在中國生根開花,是有深厚的受眾心理基礎的。
所以,中國人多數把佛教不是作為一種出世的宗教,而是作為一種人生的大智慧來看待,其實是正符合佛教精神的。所以,慧能大師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在中國能深入人心,深得人心;孔子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與之異曲而同工。但正因為如此,作為一個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知識分子,想在中華民族振興的事業中有所作為、有所貢獻的有誌之士、有識之士,就需要對佛教精神、佛教哲學、佛教理念、佛教的思維方式,有比較明晰、比較深入、比較通達的了解。既然佛教精神滲透於中華民族精神之中,那麼了解佛教精神,就不啻是了解一種宗教理念,而是為了更深的了解中華民族精神。中華民族,作為世界上人口最多、曆史最長的民族,要在當今世界重振雄風,如果不對民族曆史認真總結、對民族精神加深認識,是辦不到的。而要了解佛教,不認真的讀佛經是不行的。
一般隻想獨善其身,隻想解決人生的困惑,或尋求比較可靠、比較堅實的價值觀的,也應該讀讀佛經。因為中國人的思維方法、情感方式是容易親近、接受佛教,幾千年來,佛教精神也積澱在中國人的人格深層,這是中國人接受這種甚深智慧的得天獨厚的條件。古人有言:“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現在的市麵上,是道法難行,招術泛濫,而不願醉生夢死、得過且過的人,總要探求人生的真諦,與其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讀那些教你那個招、這個術的書上,還不如去讀點佛經。有個笑話說,有人看見一條廣告,說寄十美元去,就可以獲得一條迅速致富的秘訣。那人寄錢去了,結果收到一封信,內有一張紙條,上寫:“就按我這辦法做。”現在很多教人生活招術、技巧的書,含金量可能比那張紙條還不如。而且,這還不像買了一般的假冒偽劣商品,隻是花了些冤枉錢,而是像注射了不合格的藥品,可能會對身體造成重大傷害。若從那些書中接受了損人利己、投機取巧、見風使舵、不擇手段、弄權用勢的理念,可能坑你一輩子。
然而,佛經難懂,尤其是說理的佛教經論難懂,是不爭的事實。解決的辦法,當然隻有自己刻苦去讀,在讀經中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方法。可以由淺入深,先從講故事的經入手,培養興趣;也可以先讀一些經的講記、佛教的輔導材料;或者幹脆憑一本佛教詞典去硬啃。在讀經過程中,交流、切磋是相當重要的。這就像在登山途中,看到前麵有折返的人,問一聲,離山頂還有多遠?回答說,不遠了,快到了,會給登山的人很多信心。如果把佛經的講記、注釋,讀經的心得都隻作給人繼續攀登信心的答言看,或作引玉之磚、登山之杖看,那麼,交流、切磋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同路者也應該相互幫助、相互鼓勵、相互聲援。正是出於這樣的目的,我想借此機會,談談般若智慧對人生的啟示、指導意義。盡管我在注解中已經援引一些自己的經驗、心得作為佐證,然而,考慮到經文注解的純粹性,我個人經驗、心得的局限性,所以我是說得很節製的,猶恐以千慮一得框住、誤導了讀者。經文所說的是了義,是第一義諦、勝義諦,而我的心得、體會即使很正確,也至多是非了義、世俗諦,不能將此混為一談。另撰此文,言明是管窺之見,而且隻是在世俗生活中怎麼向般若智慧有所借鑒,隻是智海拾貝,我就可以比較放心大膽地說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
我學習般若智慧第一個體會,就是人應該理性地生活。
理性地生活,好像要求不高,其實並非如此。我們常說,人是理性的動物。但按我的觀察,真正能習常按理性生活的人不多,而一個人,能按理性來安排自己生活的時間也不多。魯迅說過這樣的話,損人利己者尚可原諒,損人不利己的,就不可饒恕了。損人利己,這種不道德的行為,本質上是不理智的,因為他相信作惡的行為或許可以不受到懲罰。但相比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又是顯得有理性的,因為他在比較了損人的風險與利己的收益後,確認利己的收益要高於損人的成本。損人不利己,為了嫉妒而損人,為了顯擺自己而損人,為了損人而損人,就不可理喻,非理性,極愚蠢了。相信我們都能同意魯迅這一判斷,說明我們都承認理性的價值,即使作惡,也是理性的比非理性的好些。而在生活中,類似損人不利己的非理性行為又實在是太多了,說明我們的行為往往不是受理性指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