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校去彙報,但紅衛兵對這問題已不大感興趣了,照舊把我當第四種人。

後來市委接待站又砸了。幸好紅衛兵都紛紛外出串連,不再有人關心狗崽子們的思想改造。我終於敢不去學校了,大人們看看沒事,也不再催促我去。

我就躲在家裏抄背《毛主席詩詞》,自學高中的數理化。雖然自學的數理化今天大部分遺忘,但我一點可憐的古文和書法基礎還虧那時給打下了。

過了一陣,聽說學校最早的正統紅衛兵變成了老保,原來總部的一、二號勤務員——兩個學生黨員,由革人的命轉化為被人革命。各種牌號的造反紅衛兵蜂起,三五個人占一間教室就是一個兵團。我又不安份了,縮頭縮腦地到學校去看看形勢。然而任何組織都對外宣稱,在成份上把關極嚴,因為這是最容易遭到別的組織攻擊乃至砸爛的軟檔。而我呢,又一心想找個新的正統的紅衛兵.一旦跨進那門檻,即可過硬地證明我的清白。這些野雞紅衛兵,他們把我拒之門外,我還瞧不上他們呢。

我帶著小學畢業的弟弟到馬路上去找。那時,馬路上“市級”的某某兵團成立、某某總部招兵的通告還真不少。我們按地址找去,不是已經搬走,就是還沒搬來。好不容易在長樂路一幢小洋房裏找到一個司令部,出來接待的人跟我差不多歲數,兩眼瞪著,好像我們是什麼怪物。“你們要參加?為什麼?哪裏來的?”

我對這樣的市級紅衛兵已有點失望,就問。“你們是什麼觀點?”

“呣?”他愣了一下,“觀點?觀點我們都印在傳單上了。”

“傳單呢?”

“傳單已經發完了。”

我和弟弟退了出來。一路上,我們笑個不停。觀點都印在傳單上了,傳單都發完了,觀點也完了,哈哈哈。其實觀點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這道理好久以後我才懂。

馬路上的紅衛兵靠不住,但紅衛兵還得找。後來我遇到班裏一個曾經倒黴的同學,得知幾個“狗”過的兄弟自己扯旗造反了,居然還在南京西路成都路口一家藥房樓上“造”到一間司令部,也有大紅圖章和油印機。他們問我入不入夥。我知道這紅衛兵野雞得很,但還是參加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能讓你革就別溫良恭儉讓。承他們看得起我這原語文課代表的文筆,叫我為他們辦的油印小報寫發刊詞。而我已經對三十七首寶詩倒背如流,開頭、中間、結尾都能嵌進幾句,更叫他們刮目相看。我們辦了好多種油印小報,什麼《紅爛漫》、《呼聲急》、《過河卒》,都是出了一期沒二期的,所以我一直有發刊詞寫。

我套上了紅袖章,盡管知道它野雞,但有了心裏就是不一樣。再也不肯呆在家裏看書習字,天天往外跑。野雞袖章是自己印的字,沒多久黃漆便剝落了,司令部又給換了個簇新的,到底是自己的組織。一天,我在校園裏碰見當過班裏第一任紅衛兵小隊長的舊時同桌,見他沒戴袖章,就上去和他打招呼。我問他現在是什麼組織,他則笑著含糊不清地說:“你的袖章倒蠻新的。”我辨出這話味兒不對,於是留神周圍,許多人,尤其是老牌的紅五類,都已經不戴袖章了。

後來,我也不戴了。

我們印的小報大部分掮到學校裏去散發,有些發不掉的就在司令部窗口往南京路上撒。立刻有人哄上來搶。有人沒搶到,還從成都路的弄堂裏繞到後門,由一道又狹又黑的小樓梯登上二樓,敲門來討,討不到還賴著不走。

那時我們多傻啊!但想想,又不盡然。

我的一張大字報

《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引出了全國幾十億張大字報,其中也有我的一張大字報。

平心而論,這位老師對我不是最壞的,或者可以說對我還不錯。我很小就知道自已有個毛病,不大能討老師的喜歡。我很苦惱。要是我真是個搗蛋坯就好了:逃學,不交作業,測驗考試開紅燈,上課講話、做小動作,乃至怪叫、捉弄老師——要是我真有些劣跡,我還有辦法,還能改邪歸正。浪子回頭任何時候都受到社會的重視和歡迎,那時叫“雞毛飛上天”。但我無論從哪方麵說,都是個標標準準的好學生。雖然體育課有時要不及格,但這是我天生膽怯怕運動,而我的學習態度仍然是極認真的。除此以外,我的各門功課成績都徘徊於冠亞軍之間。上課我是再規矩也沒有了。剛進學校上課要兩手背在身後,我哪怕身上癢癢也不敢用手去搔。但有的老師就是不喜歡我,有的甚至對我惡狠狠的,我實在不明白是什麼道理,恐怕到死也明自不了。然而盡管有的老師對我要比她壞得多,我卻的的確確曾經最恨她。

她從四年級教到我們六年級。一開始她還喜歡我,常常講評我的作文,眉飛色舞。她還叫我和幾個成績好的同學星期天上她家去,幫她批改作業,順便輔導她兒子做做功課。到六年級上半學期,我失寵了。我那方麵的感覺一直不靈敏,到現在還如此。等我感覺到這點,回家哭訴,事態已相當嚴重了。大人們愁眉不展。他們實在也沒什麼可以怪我或教我,他們知道我不開竅。但畢業班是關鍵時刻,不可等閑視之,他們比我更著急。

這年寒假,由阿娘決策,媽媽籌辦,讓我過春節去給老師送個禮。

從今天眼光看,這算什麼禮?一隻用五顏六色空心玻璃絲編成的花籃,瓷杯那麼大小。但當時空心玻璃絲剛上市,它可算是時髦的工藝品。媽媽花了五六個晚上,編得特別精致。“還拿得出手。”阿娘說。

我可拿不出手。那天我穿一件綠呢大衣,是媽媽的舊大衣改的。一出門,我立刻把花籃揣在大衣裏,外麵用手捂著,那條胳膊便像摔壞一樣的僵硬。胸前鼓起了一塊,對麵走來的人目光似乎都盯在那一塊上。我背上發冷,好像前後對穿了個洞。我怕遇見同學及同學的家長,本來應該向西,我卻向東。一直走到外灘,再折向北。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兜出了同學居住的集中地區,然後沿著蘇州河邊那條行人稀少我也從來沒有走過的路向西。即使到了這條路上,我還不敢把花籃拿出來。這花籃又像是活的,總是從胸口往下滑。走進她家的灶披間,我把花籃取出,兩爿肩胛到胳膊到肋骨的肌肉始得放鬆。平時到她家走半個小時,那天至少走了一個鍾點。肌肉放鬆,心卻揪得更緊了。要是在她家裏碰見一個來拜年的同學,我就身敗名裂了。沒有見到同學,但我還提著一口氣。我不知道她會怎麼對待我,哪怕異樣的一瞥,我都受不了。她接過花籃往五鬥櫥上一放,說:“謝謝你姆媽!”顯得很高興。我這才能笑了,結束了我那苦難的曆程。

六年級下半學期我又得寵了,似乎比以前更受寵。她講評我的作文,簡直認為是天才,充滿著自豪感。在今天我當能更理解老師的心情,但那時我隻想到是拍馬屁的成功。她越喜歡我,我就越恨她。我覺得那隻玻璃絲花籃是座分水嶺,這以前的我是天真無瑕的,這以後的我開始墮落了。墨跡玷汙了白布,是她逼我的。以後我每做一件問心有愧的事,都把它裝在那隻花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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