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最初幾個月,我在家賦閑。一個小學的同學,又是隔開十幾家門麵的鄰居,因為父親也有些說不清楚的問題,跟我一樣歸隱故裏。兩個隱士偶爾碰見,同病相憐,倍感親熱,就三天兩頭在一起玩。有一天,說到了那位老師,他竟跟我一樣的恨她。兩恨並一恨,越說越恨,最後議決要聯名寫她一張大字報。我們恨她的理由都是很擺得上桌麵的,大概也有十大罪狀。我記得他說她夏天穿半透明的的確涼襯衫,看得出裏麵的胸罩;我說她上課總是講“人之初,性本善”,“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宣揚封資修。我沒有對他說那隻花籃,他大概也沒對我說恨她的真正原因。
晚上,我們把大字報送到小學裏去。校門關著,我們早估計到了,把大字報從門底下塞了進去。塞進去後又不甘心,再按電鈴。過一會兒門開了。來開門的老師姓王,個子很矮,絡腮胡子。他是我們上四年級對到學校來的,一來老師就關照我們跟他接觸要注意。後來傳說是解出去後又回來的,故而許多同學當麵敢叫他“矮王”。我從來沒這樣當麵叫他,但也不怕他。他上海沒家,就住在學校裏。見到是他,我們就更加有膽了。“幹什麼?”“我們來送大字報,要給我們貼出來,保留一星期,否則……”“我們不管的!”他粗聲大氣地說,“要貼白天自己來貼!”我們沒想到他竟敢這麼囂張,一時倒被鎮住了,他就“砰”地把門關上了。我們氣憤了一陣,又把撿起來的大字報再從門底下塞了進去。
大字報上寫了許多如不張貼,一切後果雲雲的威脅的話,但我與他誰也沒到小學裏去檢查監督執行情況。
事隔六七年後,我已到廣闊天地去作為了一番再“吊”回上海,我妹妹(小學劃區招生,所以兄弟姐妹多是校友)傳話,說那位老師叫我去玩。並說她知道另一位同學是專出鬼點子的壞料,而我是受蒙蔽的,我這才曉得那張大字報到底還是貼出來的。
我沒去看她。我感到有點對不起她,但又不想去看她,見了麵沒更多的話好說。
這就是整個“文化大革命”中我唯一一張主動貼老師的大字報,叫人有點後怕。
阿爺的遺產
阿爺抽雪茄煙。他有哮喘病,抽香煙要嗆,抽雪茄卻不嗆。他抽的不是至少一元多一枝的古巴雪茄,而是二角二分一包十枝的工字牌小雪茄。據他說也曾嚐過一枝古巴雪茄,味道不好,也要嗆,獨有工字牌不嗆。如果古巴雪茄不嗆而工字牌要嗆,事情就不好辦了。他的退休金是二十五元九角六分,因為每每不到月頭五日領錢的日子,家裏早在盼望念叨這筆收入,所以這數目至今我還記憶深刻。
小雪茄雖然價廉物美,卻不好買,也許是產地四川那年頭多武鬥的緣故。我往往見了就一氣買十包,等他描得隻剩兩包了,我再四出去尋覓。好在他抽得省,存貨快告罄時就更省,原來一枝分三四次享用的,到那時便翻作七八次,一包煙可以延長到對付個把月,故而我還沒有一次未能完成采購任務的。
阿爺從1974年冬天起就基本不下床了。白天家裏人都去上班,他就獨自擁被半坐半躺在床上,靠沉思默想打發日子。中午,媽媽回家侍候他吃飯。除了偶爾訴說自己死期將近,他的頭腦始終很清晰,一點也沒用老年人的嘮叨來幹擾晚輩。1975年5月的一天上午,他要點一枝雪茄,平時雪茄與火柴 都是端正好放在床邊凳子上的,這天不知怎麼疏忽了,有煙沒火。他撐起來找火柴,突然一個頭暈,摔倒在地,就再也起不來。後來鄰居隔著鎖著的門隱約聽到他在喊救命,跑到媽媽單位找來了她,她又打電話叫來了我。我們立刻張羅救護車將他送進醫院。他摔倒時,桌上一隻舊鬧鍾也跌落在地,即刻停擺。於是,我們後來推算出,他在地板上躺了有一個多小時。
阿爺是股骨頸骨折,醫生說,骨折不致命,我們的良心鬆了一日氣。醫生又說,他瘦得隻剩薄薄的一層皮,嚴重脫水,再加上長期哮喘引起的肺氣腫性心髒病,還是隨時有生命危險。這話我不信。八十六歲,哪個醫生說語不要留有餘地。要說哮喘,阿爺也哮喘了十幾年,咳起來天昏地暗,但我們早已習以為常,一隻小小的氣霧劑即刻能緩解,不把它當什麼病。至於瘦,那曆史比哮喘更悠久,可以說從我生出來認識阿爺,他就一直這麼瘦。已經瘦到了八十六歲,就不能瘦到一百歲嗎?
阿爺住院了,把腳吊起來作牽引。家裏人輪流晝夜陪他。一天,輪到我陪,他要我給他點枝雪茄。我看床邊櫃上,一包剛開封,缺了一枝。另一個紙殼裏,都是抽剩的長長的殘段;有的有半枝長,有的甚至有三分之二枝,共有七八段,我就從中取出一段要給他點,誰知他連連搖手,說;“拿新的,這放下,拿新的!”
“為什麼?”
“這味道不好,抽了嘴巴發苦,我要新的。”
“這不是一樣的?”我覺得好笑,“怎麼抽過的味道會變呢?”
“是的,你不知道,味道兩樣的。你給我拿新的。”
我不拿。
他忽然對我笑了,笑著搖了幾搖頭,然後說:“善增,你真戇,阿爺這點雪茄還搞得完嗎?你盡管讓阿爺爽爽快快抽,阿爺抽不完了……”
我很難受,難受得有點惱火。我最怕聽阿爺說到死。您不該用死來對我施加壓力,叫我進退兩難。如若不依,未免太心狠;如若依了,豈不是向您默認死神已經逼近……
我還是決定不依。我有一千條理由。我那時說了許多,絕對的真誠,今天我一句也不想提起。
阿爺被我說服了。他讓我點起一枝殘段。癟癟的嘴巴咬著雪茄,一鼓一縮,像吹喇叭似的,也很有滋味。我相信我做對了。對滿足他的怪念頭來說,他更需要增強生的信心。
一個多月以後,阿爺真的死了,心力衰竭而死。像蠟燭耗盡,火苗漸漸地卻又突然地熄滅,化為一道白煙。人們都說他福氣,活得那麼長久,死得那麼爽氣。
他留下了四包原封未動的小雪茄。
當時倒並沒怎麼。十年過去了,多少我以為一輩子忘不了的人和事如今都淡忘了,那四包原封未動的小雪茄卻就是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