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高雄的信徒,像和宜蘭的信徒展開拉鋸戰似的,經常想出種種方法,要我南下高雄。終於,我禁不起信徒的熱誠,承諾南下協助高雄佛教堂的籌建,以及幫助壽山寺的建設工程。就這樣,我又走上了高雄弘法的不歸路,就此落腳在高雄,成為我人生的第四個關鍵時刻。
我先在高雄籌建佛教堂,眼看著即將竣工,就把它交給了月基法師住持。我在壽山公園建設壽山寺,這時屏東東山寺要辦東山佛學院,住持圓融尼師請我前往任教。我已經答應,但後來她向我道歉,說她所請的院長不同意我前去擔任教師。
我聽聞之後,一點也不介意,我知道培養人才非常重要,當時自己也已經有了壽山寺這個小寺院。所以我認為應該自己來辦佛學院,這是當仁不讓的事。
那時候我蝸居在隻有八十坪的壽山寺,雖有五層樓高,但是兩班學生有六十人,已經把各個樓層擠滿,其中有一班學生還得在納骨堂裏上課。學生們不但不忌諱,甚至還對著骨灰罐的相片,和亡者建立起友誼。其中有一個公路局的車掌阿秋小姐,因車禍意外身亡,她的父母幾乎每天都帶水果來靈骨前祭拜,學生們也幫忙關心靈骨,同時分食祭拜後的水果。生亡同樂,也是一趣。
壽山佛學院雖小,但每年都要招生。一九六六年第三屆招生時,壽山寺的有限空間,實在無法再容納新生,因此商之於慈莊、慈惠、慈容,把坐落於高雄火車站前的佛教文化服務處出售,得款五百五十萬元,買下高雄縣麻竹園山坡地二十餘公頃,著手籌建校舍,把壽山佛學院遷移至此,改名為“東方佛教學院”。之後陸續建設,成為今日的佛光山,這就是影響我一生的第五個關鍵時刻了。
其實,最初我並沒有很大的誌願想建大叢林來安僧度眾,再說我也沒有雄厚的經濟力量。之所以創建佛光山,一是因為壽山寺實在沒有辦法安置學生;二是當時由越南來華投資興學的褚柏思夫婦,因為經濟陷入困境,亟待救援。於是我毫不考慮,不管他們所擁有的這片麻竹園土地,是否對我有用。當時隻是純粹為了助人一臂之力,因此毅然買下佛光山現址。現在回想起來,那已經是一九六六年的事了。翌年,也就是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六日,佛光山舉行奠基典禮,建寺的工程於焉展開。
當時正是佛教弘揚最低迷的時期,因為“總統”夫人宋美齡女士信奉基督教,她非常排斥人民信仰佛教,所以一般公教人員就業填寫個人資料表時,都不敢承認自己是佛教徒。麵對這種非常時期,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打起招牌,就把寺院定名為“佛光山”,當然是希望“佛光普照”之意。
當我買下佛光山麻竹園的土地之後,特別租了一部遊覽車,號召信徒上山參觀。但是車子開到山下後,必須徒步走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才能上山。滿車的信徒,大家都不肯下車,甚至還說:“這種地方,鬼都不會來!”
信徒情緒性的語言,我聽了並不感到失望,隻有請大家在車上等待。我一個人上山,花了兩小時,繞了一圈回來,心想:沒有關係,鬼不來,隻要人來、佛來就好了。
不過,等到真正著手開山之後,才出乎意外地發現,這塊土地簡直無法使用。說來實在叫人難以想象,現在的不二門前,當時是兩座小山、三條深溝,我請來推土機,把兩座小山的土,推到三條深溝裏,才勉強填出一方的平地。
最初填平的這片土地,雖然不是很大,隻有十餘公頃,但是因為經年累月遭受雨水衝刷,土壤流失嚴重,有的山溝真是深不見底。我從山下高屏溪,總計大約買了上萬輛卡車的沙石,才填出現在佛光山的這塊建地。
之後我又陸續收購旁邊的山坡地,最初一甲土地出價一萬元,到後來竟然每坪要價十萬元。當時因為經費拮據,記得建設第一棟房子時,我想應該要建一間齋堂,以供大眾過堂吃飯之用,但是限於經費不足,我交代工人,隻建八尺高就好,以節省經費。
當八尺高的牆砌好,窗戶也有了,正要建屋頂時,一位叫吳大海的先生忽然捐獻新台幣十萬元。我立刻把八尺高的齋堂增高為十二尺,但是窗戶已經做好了,怎麼辦呢?當時我就說:“那有什麼關係,就在窗戶的上麵,再加設一層窗子,不就可以了。”所以現在佛光山的舊齋堂,一層樓的房子有兩層窗戶,這在建築學上,也算是奇事一樁。
為了感謝吳大海先生的捐獻,我把東山所建的水塔,取名為“大海之水”。佛光山開山初期,將近二十年內,都靠這個水塔蓄水,供應數百人飲用,不但解決山上大眾的用水問題,也讓草木生光。另外,在佛光山建設之初,統一的吳修齊先生、南豐的潘孝銳先生、虹牌油漆的張添永夫婦,對山上的資助最大。
佛光山的第一棟房子,也就是“東方佛教學院”,院舍落成時,上山參加典禮的人數超過五萬人;大悲殿落成當天,“內政部”部長徐慶鍾先生親自上山主持,參與的信眾、遊客,超過十萬人以上。
佛光山自一九六七年開山以來,便獲得海內外信徒的大力支持,我雖然未曾出外化緣,但是感謝十方信徒,以及護法龍天的護持,在諸佛菩薩的加被之下,開山四十年的佛光山,也真是做到了“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
佛光山開山後,我擔任主管十八年,當硬件建設和弘法事業稍具規模時,我宣布退位,經過“佛光山宗務委員會”共同推選,產生第二代第四任住持心平法師接掌佛光山。
我的退位,主要是希望對“世代交替”的傳承問題,做個示範。那年我五十九歲,正當身強體壯的時候,忽然宣布退位,外界人士一時不明所以。其實我在佛門裏,自從懂事以來,曾經決心不擔任住持,也不想做一個行政事務僧,我自認為應該以弘揚如來家業為職誌,所以對文化、教育,我樂此不疲,尤其對弘揚佛法,到處講經,一直表示我的“樂說”。
我在宜蘭數十年,雖然雷音寺隻是一間小廟,我將之重建兩次,但都沒有擔任住持。我創建高雄壽山寺,也是請來善定、慧定兩位法師當家。我總想盡量地遠離寺院行政,但後來為了發展佛教事業,我知道還是需要有一個據點,因此不得已才開山,卻從此陷身在建寺工程中。
創建佛光山期間,雖然我仍然在佛教學院上課,到各地弘法,但是工程的規劃、監管,以及經費的籌措等,我都親自負責。當一切都有了相當的成果,可以做一個交代時,我想到,為什麼不培養後代弟子來繼承呢?於是,在一九八五年,我毅然宣布退位。
記得當時對外發布消息以後,意外地接到“總統府”給我的電話,說不可以叫“退位”,要我改為“傳位”,因為有影射蔣經國也要退位的意思,所以後來改為“傳法”。
由於當時電視台的采訪,報章雜誌的刊登,甚至《中國時報》的社論,都評論、報道了此一“退位傳法”事件,一時大家都說我為佛教和台灣的企業界,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
其實,我覺得各界的領導人,不一定要做到“至死方休”,生前就應該選定接班人,讓事業有計劃地發展,才能永續經營。那個時候,台灣企業界的第一代創辦人,也都在位二三十年了,因為我的“退位傳法”,證明“後繼有人”確實重要,因此引起大家對這個問題的思考、重視。想到我以一介僧侶,能夠引導社會的進步,也是足堪告慰。
我在佛光山開山建寺十八年中,感到最苦的事,莫過於社會給我的各種譏評、毀謗。例如,說我是“政治和尚”,說佛光山“商業化”等。其實說到政治,我是最不具有政治性格的人,我一生沒有進出過政府機關,沒有接受過公家的補助,甚至開山之初,美國的一位善士,主動發心想要捐獻五千萬元,我都予以婉拒。因為如果我接受他的巨額捐款,將來他說寺院都是他興建的,我會對萬千信者感到抱愧。
因此對“政治和尚”這個稱號,剛開始我很放不下,直到後來電影導演劉維斌先生跟我說:“‘政治和尚’也沒有什麼不好,有人想要受此封號,還不可得呢?”甚至也有人說:“所謂‘政治和尚’,就表示你在社會上有力量,何況佛光山經常有官員上山訪問,又怎麼能說你與政治無關呢?”
想想他們的話也不無道理,再說佛教也講“不依國主,佛法難立”,所以從此我就稍感釋懷,不再引以為意了。
除了“政治和尚”的揶揄以外,再者就是有人批評說佛光山太過“商業化”。其實,我生性“非佛不做”,我沒有經營世俗的商業。佛光山的朝山會館,提供參拜者用餐,信者用過齋後添油香,這是很正常的事,談不上是商業買賣。乃至小攤位出售念珠,順便流通一些佛書,廣為傳播佛法,這也是為了弘法的長久之計,不得不有的佛教事業,否則佛書都是免費贈送,哪有那麼大的後援資助呢?
另外,社會輿論帶給我最大的困擾,就是說我星雲某人“很有錢”。有人說我有共產黨的資助,有人說我挖到地下黃金。總之,他們認為我很有錢。
其實恰恰相反,我現年八十三歲,一生都在“日日難過日日過”當中度過。我沒有錢,也不經管錢。即使有錢,也是寺院常住的,是十方信施捐助的,因此我把它分毫都用來推廣佛法,發展佛教事業。我自覺自己也是一個信徒,應該也要學習捐獻、喜舍,因此我把自己寫作所得的稿費、版稅,以及上電視講演,乃至到公司、工廠開示的車馬費,都捐作佛光山建寺、傳教、興學之用。
一般人一生頂多隻辦一所大學,我除創辦四所大學之外,還與政府合辦八所社區大學,同時在全世界有數十所中華學校、佛教專科學院,以及美術館、圖書館,另外還成立“人間衛視”、《人間福報》等。平時經常有人問我:佛光山是怎麼建起來的?我都說:佛光山是“從無而有”、“從空而來”。因為我不要錢,我也沒有錢,所以大家才肯幫助我,護持我建寺弘法,興辦佛教事業;如果我有錢,誰會“錦上添花”,願意拿錢來護持一個有錢的出家人呢?
我在“退位傳法”時,負債一億餘元,交給繼任者幫我償還,這使我長久以來一直耿耿於懷,覺得對不起繼任的心平和尚。我想,在我十八年的住持任內,乃至一生弘法中所經曆的艱辛過程,隻有佛菩薩知道,隻有因果知道,再有就是自己知道了!
當我從佛光山住持退位之後,真有“無官一身輕”的感覺。我先在北海道場住了一段時期,過了一個冬天之後,就飛往美國洛杉磯閉關。其時正值西來寺初創,在關房裏,我籌思著各種因緣,想到未來可以在澳洲建“南天寺”,可以到非洲建“南華寺”,可以到馬來西亞建“東禪寺”,但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故鄉,隻是由於政治上的台海風雲,兩岸僵持不下,隻有等待以後的因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