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法是家務,利生為事業”,這兩句話說明,“弘法利生”乃出家人應負的責任。隻是一般僧侶並不容易達到這種標準,他們大多數隻流於寺務照顧,或者遊方參學,頂多誦經服務;真正想要做一個弘法利生的僧伽,不但要有學問、德行,還要有人緣。
回想自己的一生,在大陸期間是我成長和學習的時期,在此也就不多贅述。但說一九四九年春天,我到了台灣,最初住在桃園縣,除了幫助掛單的寺院從事苦工雜務以外,一時隻覺前途茫茫,不知道未來希望在哪裏。自己既不願意從事經懺佛事,也無意於當家住持,因此想到,隻有寫文章投稿到報章雜誌,以言論來護衛佛教。
記得當時有位京劇名伶,在台北永樂戲院演出侮蔑佛教的戲劇,我毅然挺身而出,寫信公開向她抗議。其實我也知道,她隻不過像顆棋子般任人擺布而已,並非故意要毀謗佛教。但是正當我埋首為文護教時,一位老太太走過我的身旁,跟我說:“法師,你要去工作,不工作會沒有飯吃哦!”
當下我驚覺到,寫文章弘法,在寺院裏並不被認為是正當的工作,甚至他們還認為我是偷懶在看書、寫字呢。因此後來陸續在報章雜誌上投稿,都不敢公開在飯桌上撰文(當時沒有辦公桌),隻有找個隱秘的地方偷偷寫作。那時候《自由青年》《中華》副刊、《覺生》雜誌、《人生》雜誌等,都發表過我的文章。
當然,弘法並不一定隻限於撰文發表,還可以講經說法。但是當時並沒有這種風氣,也沒有人集眾講演,因此我先是應邀到台灣佛教講習會教書。兩年後,也就是一九五二年五月,由於宜蘭念佛會馬騰居士寫信邀請,開啟了我前往宜蘭弘法的契機。
說來慚愧,那個時候我連宜蘭在哪裏都不知道,後來一再延到十二月。正當快要過年時,李決和居士從宜蘭到台北,當麵邀請我。李居士是一位慈祥愷悌的中年紳士,一見麵我很自然就受其感染,尤其他那虔誠恭敬的態度,很讓人感動,因此,當下答應前往宜蘭弘法。
記得那是一九五三年新春過後,我從台北西站坐公路局的車子前往,沿途都是碎石子路。早上八點出發,一共開了三個半小時才抵達宜蘭。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宜蘭雷音寺,也由此正式踏上了人生的弘法之路。
雷音寺坐落在宜蘭北門口的一間小廟,隻有二三十坪的小佛殿裏,大大小小供了一百餘尊佛道的塑像,旁邊幾間廂房已有三家軍眷居住了。我到達當天,看見佛殿前的丹墀裏正掛著春節未吃完的臘肉、鹹魚,同時還晾曬著一些婦女、兒童的衣服。整個雷音寺的外觀看起來,應該說比起中國過去的大雜院還不如。
我抵達時,並沒有人接待,自己默默坐在佛殿一邊的竹椅上。一直等到一位為信徒消災誦經的六七十歲的老尼師念完經,她看看我,又去念經。再過了一會兒,她才走向前問我。雖然我聽不懂她的話,但知道她的話意是說“你是來講經的嗎?”因此回答她:“是。”
過了十分鍾,她端來半杯水給我,沒有講話。不過我知道應該沒有走錯路,因為她能給我茶水,就表示好意,我隻有等下去。約莫坐了一個鍾頭以後,時間已是下午兩點鍾了,她才叫我到隔壁小巷子裏吃飯。飯桌是由兩塊木板臨時釘起來的,中間的隙縫至少有五公分寬;筷子、湯匙,也是她們用鉛皮自己製作出來的,可見老尼師們的生活非常清苦。
吃過飯後,她送我到一間與佛殿並排,用木板隔起來的小房間裏安單。裏麵除一張竹床、一台裁縫機以外,別無他物。由於我從早上直到此刻,還沒有上過廁所,四處張望,也沒有洗手間。不過我不用跟人說明,就一個人徒步走了十五分鍾,回到緊靠宜蘭火車站,也就是剛才下車的公路局車站上過洗手間,然後如釋重負般,歡喜悠閑地慢慢走回雷音寺,再次坐在竹床上靜待情況發展。
由於時近黃昏,房間裏的蚊子綿密飛舞,可以說隻要伸手就能抓到幾隻。我心想,過去佛陀為了弘法利生而“割肉喂鷹,舍身飼虎”,看起來今天我也非得用身血供養蚊子,以此跟它們結緣不可了。
就這樣一直等到晚間七點多,總算聽到佛殿裏有聲音問:“法師來了嗎?”回答的聲音很細小,不過不用講也知道,他一定回答:“已經來了!”大概又等了二十分鍾,聽到外麵人聲嘈雜,應該有一二十人。終於有人敲我的門:“法師,請你出來跟我們講話。”
當時正盼望著有人說話,聽到信徒請我,我便離開了黑暗的小房子,走到佛殿裏。在佛殿的一角,他們安排了一個小凳子,供做講者的位置,信徒則坐在木板釘成的拜墊上,聽說還是被軍眷搬去當枕頭,臨時再跟他們商議借來當座位。就這樣,我開始了在宜蘭第一天的生活。
宜蘭是一個淳樸的鄉村小鎮,雷音寺則是“龍華派”遺留下來的一間小廟,平時沒有僧人居住,偶爾有遊方的僧尼暫住,但是因為實在無法生活,隻得又再遊走他方。我到的時候,正是一位妙專老尼師被邀請在寺中住持。我在這裏講演二十天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先後經過四位翻譯,都無法稱職。最後有一位在稅捐處服務的張優理小姐,由於她口齒清晰,記憶力強,可以像錄音機一樣,把我的話原原本本用閩南話翻譯出來,是公論最好的翻譯。她就是後來出家,一直跟隨我翻譯五十多年的慈惠法師。
我講完《普門品》後,有老少信徒一百零八人皈依三寶,這也是我第一次為信徒主持皈依。當時我並沒有嫌棄雷音寺,但也沒有打算長久居住,因為這裏實在沒有居住的條件。於是講完經之後,我回到台北,和心悟、心忍兩位法師,同擠在圓山臨濟寺的一間小屋子裏。他們兩位是福州的同鄉,學問很好,不嫌棄而接受我成為朋友,總算讓我在台北也有一個落腳處。
但是就在我回到台北後,宜蘭信徒每天絡繹不絕地到台北,邀請我再回宜蘭。此中尤其是愛姑、免姑兩位老太太,她們虔誠的態度最令人感動。由於當時年輕,實在受不起信徒的恭敬、恭維,我於是允諾再回宜蘭。
我在宜蘭,沒有桌子可用,隻有將一台破舊的裁縫機,將就權充寫作的桌子;沒有凳子可坐,於是好幾個信徒湊了三十元,到監獄買了一張藤椅給我,坐起來感覺無比舒適。
我住的小房間裏,沒有電燈,但我不以為苦。因為過去我也沒有使用過電燈。記得我到雷音寺那年是二十七歲。在此之前,除了在南京華藏寺短期享用過電燈以外,在大陸住過的棲霞山、焦山、白塔山,乃至台灣中壢的圓光寺、新竹青草湖靈隱寺,也都沒有水電設施。
不過,信徒把我請回來,他們也很殷勤,都想為我解決困難,因此把佛前燈的電線加長,拉到我的房門口。盡管加長的電線也隻能拉到門口,隻得把電燈掛在臥室門口,但是我就這樣沾有佛光,每晚借用佛光讀書。雖然不能關門,好在這間小廟,晚間也沒有人走動。
後來,我發現在一個小鍋爐的後麵有一間小廁所。雖然使用時必須把鍋爐搬開,尤其廁所實在太小,連轉身都不容易,但總是解決了生活上的一個大問題。除此以外,在那段歲月裏,我是怎麼解決盥洗問題的,現在已經不複記憶了。不過那個時候隻要乘坐公路局的車子,就可以到礁溪洗溫泉,但是我從來不曾動過這個念頭。
我在雷音寺住下來之後,三家軍眷跟我互動良好。他們的態度都十分友善,甚至看我集合信徒共修活動,還主動表示會盡快搬離寺院。當中一位四川的陳存鋒軍官夫婦,之前已參加了一百零八人的皈依。一年之後最先遷離,接著他的親戚馬姓等兩家人也相繼搬遷。數十年後,就在五六年前,有一天我在榮民總醫院,忽然看到那位陳姓軍官,一口就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感動不已,後來還寄了五千塊錢作為供養。我覺得自己這一生,經常遇到一些奇異的因緣;因為有很多好因好緣,因此感到人生真是無比美好。
自從這三戶軍眷搬走之後,整個寺院頓感清淨單純。看起來已經像個道場了,而且因為寺院空間增大,因此我就成立閱覽室,要大家來看書。另外還多了一間小客廳,可以談論佛法;也有兩間客房,雖然隻有四個榻榻米大,有時候也可以擠進三四個人掛單。
這時,相繼有東初、演培、煮雲、南亭法師,甚至章嘉活佛等人,我一一把他們請到宜蘭。這些大德每來宜蘭一次,我就增添一些廚房的碗盤用具,也增加餐廳的桌椅,甚至枕頭、棉被等生活用品。因為要接待貴賓,信徒們自然努力捐助,增購接待客人的設備。
另外,我還把美國的蘇悉地、法國的阿難陀法師,先後請到宜蘭弘法,讓宜蘭人大開眼界,原來不隻有年輕的外省和尚,還有外國的高鼻子、藍眼睛的比丘,一時整個宜蘭小鎮為之轟動。看到大家對佛教如此興味昂揚,我知道宜蘭的佛教已經慢慢在起步了。
這期間,我每個月必須從宜蘭回台北編雜誌,然後再從台北回宜蘭。每次來去,不管是從雷音寺走到火車站,或者從火車站走回雷音寺,一路上圍觀的市民很多。由於從小在叢林裏參學,一向注重威儀,所謂“行如風”,我走在馬路上都是兩眼平視,從來不東張西望,因此更加引起市民的好奇。
當時我心裏也很清楚,出家人身教重於言教。果然後來有人告訴我,每當我走路經過宜蘭電信局,裏麵值班的話務小姐們不接電話,紛紛放下工作,一起出來看這個外來的年輕和尚。她們從看我走路,也對佛教生起好感。可見佛門裏,僧相威儀,甚至連袈裟的一角,都能度眾。
就在我初到宜蘭的一兩年中,便陸續成立了青年會、歌詠隊、弘法團、兒童班,甚至創辦幼兒園,啟建講堂,並向“教育部”立案申辦光華文理補習班。“前教育部訓育委員”會常委鄭石岩教授,就是當時補習班傑出的青年之一。
為了弘法,我把宜蘭中學優秀的老師請到補習班教書,還把蘭陽女中優秀的師生請來參加弘法隊、歌詠隊。另外,宜蘭農校、頭城中學都有師生前來參加團體活動。那時的雷音寺儼然就是宜蘭一所不具名的大學。
這當中,我最要感謝的是楊勇溥先生,他為我作了不少佛教歌曲,但是分文未取,甚至我好像連一餐飯都沒有請他吃過。現在流行的《西方》《弘法者之歌》《菩提樹》《祈求》《鍾聲》等,都是他為我譜曲,甚至幫忙教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