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從夢中醒來時頭上滿是汗水。解開了衣扣,身上的繃帶也被汗水弄得濕漉漉的,我鬆了鬆繃帶好讓自己的身子透透氣。抬頭才發現日頭竟然已經落在兩山之間,山穀如同燒著了般通紅通紅的。老王叔的哨聲在山下一遍遍響起,我一邊下山一邊看著對麵慢跑而下的馬群,自己現在都跟馬場裏的軍馬一樣聽著老王叔的哨子了。
老王叔笑嗬嗬地站在山下望著我,等我走到他身邊時,他往我手裏塞了兩個山梨蛋子,說:“中午上山看你睡得正香,沒好叫你,餓不?”
老王叔幫我拍了拍後背的土,他的手又大又硬,拍在背上生疼,卻讓我感到很舒服。那手有點像班長的手,也像父親的手,沉實溫暖。我一邊大口嚼著那半生不熟的青梨一邊點了點頭。
晚飯時大媽特意把一大碗燉肉擺在了我麵前:“來,小杜,你受了傷,得吃點肉補補身子。”
我見到那碗泛著油光的紅燒肉,口水一下子下來了,也顧不得客氣,大口吃了起來。那肉酥而不爛,極有嚼頭,一定是兔子肉。吃了幾口我突然發現老王叔和大媽都沒有動口,他們還是吃著擺在麵前的蒸苞米、地瓜粥,還有大蔥與大醬,那些都是早上吃過的東西。
我問老王叔怎麼不吃肉,老王叔漫不經心地說:“這荒山野嶺的弄點肉不容易,這半隻兔子還是前段時間鎮裏的同誌送過來的,你大媽一直藏在地窖裏,正好讓你給趕上了。”
這時我才發現老王叔和大媽身上的衣服都又破又舊,那身夾襖早就分不出顏色。
我問老王叔:“你這年年養馬,這部隊不是有補助嗎?”
老王叔笑笑不說話,大媽接過話來:“孩子你是不知道呀,部隊每個月是給我們老兩口三毛五分錢的補助,可這個倔老頭子一直不肯要,說是生不拿公家一分錢。不過給了錢也沒地方花,這馬場什麼都有呢。”
大媽雖然話裏埋怨著,看臉上卻笑嗬嗬的,沒有一點生氣的意思。老王叔聽著大媽的話也隻是拿著飯碗嘿嘿笑。
我又問:“都來家裏兩天了咋不見你們的孩子呢?”
老王叔連忙從懷裏拿出一個紅本本,那是毛主席的《論人民民主專政》。翻開拿出一張照片來,照片上的小夥子濃眉大眼,穿著軍裝十分精神。
“喲,這是你兒子呀,真精神。”
老王叔十分得意:“咋樣,他小名就叫虎子,照這相時跟你一樣十八。”
這時大媽放下筷子,拿起身上的圍裙抹起了眼角,我就知道自己不應該問這個了。
老王叔開始數落大媽:“你咋又哭了?一說兒子就哭,咱兒子犧牲那是光榮,要不是我六十多歲不讓參軍,我也過鴨綠江去打老美了……”
我害老王叔兩口越說越不開心,連忙把話轉開:“老王叔,這山上野雞、野兔子也一定不少吧。咱們可以下套捉來,不就能多吃點肉了嗎?”
老王叔擺擺手:“下套多麻煩,早幾年我拎著槍到山旮旯轉一圈就能打幾隻兔子。現在不行了,眼睛花得厲害,別提兔子了,連馬都快看不清了。”
我聽了他的話連忙問:“老王叔,你家有獵槍沒?”
老王叔點點頭,說:“那是當然,這獵槍可是我……”
老王叔說著就要翻身下炕,大媽拍了他一下:“吃飯呢,怎麼又弄到槍上了,你不好好吃飯也得讓孩子把飯吃好了呀。”
我對老王叔說:“老王叔,等有空咱爺倆一起上山,打幾隻野雞、野兔子,回來讓大媽給燉了,到時候我再陪你喝兩盅。”
老王叔聽得直點頭,樂得都合不上嘴了。
吃過飯,我想幫大媽收拾碗筷,結果又被老兩口給推了出來。沒辦法,我又一個人在院子裏玩。這時日頭已經沉到山腳下,我借著餘暉在院子裏晃了晃胳膊,做了幾下子軍操。看老王叔他們沒注意我,我就又偷偷往後院溜了過去。總不能在這馬場天天吃閑飯,我想幫老王叔在後院幹點活兒。剛拐過院角就看見虎子衝著馬圈的方向齜著牙,頭低低的,屁股翹得老高。我走過去拍了拍虎子的背,虎子全身硬硬的,我手碰上去就感覺它的身子猛地一哆嗦。回頭見是我,虎子閉上嘴,搖了搖尾巴,訕訕地走回了前院。虎子似乎不喜歡這後院,從來不往這邊走。
我走到後院,圈裏的馬兒們見了都衝著我搖著頭打著響鼻。我走過去拍拍這個,摸摸那個,馬兒們也似乎對我這個穿軍裝的人有著特別的好感,跟我十分親近。我走進圈裏,用旁邊放著的耙子理了理馬圈地上的幹草和馬糞,可是馬圈裏很幹淨,幾下子就弄完了。我拄著耙子四下望著,長廊形的馬圈嵌在兩麵山牆裏,榆木的架子也有些時候了,好多木頭都已經支離破碎了。棚頂的幹草也隻剩下七七八八,有些地方都已經擋不住雨,除了這馬圈裏的馬,我想這馬場也不會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在另一麵的山牆下堆了一大堆幹草,可能是老王叔為了這些馬過冬準備的吧。我盯著那堆草,好像瞧見了什麼。我慢慢向那草堆走去,就在快走近草堆的時候,突然從裏麵衝出道黑影,一下子撞在了我身上。
它的力氣十分大,我一下子被撞得坐了個大屁墩。肋下那早已經愈合的傷口好像又裂開了一樣,痛得我立刻流出了眼淚。我一手捂著胸口一邊大口地吸氣,對麵的家夥也不服氣地吐著氣。這是什麼東西呀?是馬嗎?大約半歲口,已經高過我的腰,鬃毛長得都快拖到了地,一身不知道什麼顏色的毛滿是泥土還有草屑。那馬臉奇長,被鬃毛蓋住的臉上竟然露出一對紅彤彤銅鈴般的大眼珠子。我把倒在身邊的耙子握在了手裏,死盯著它的眼睛。它也盯著我不放,不停地尥蹶子,一張嘴竟然衝我露出滿嘴白森森的大板牙。這家夥要咬我!我想站起來,可是身上一點勁都提不起來。這時候我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是老王叔來了。
老王叔人還沒到,聲音卻已經先到了:“你個死兔崽子,一眼照顧不到你就整出事來。”
那家夥看到了老王叔便收起架勢,一轉身子倒在草堆裏。老王叔扶起我:“娃,有事沒?”
我搖了搖頭,問老王叔:“那是馬駒嗎?”
“別管它!作孽的東西。”
老王叔轉口不提那馬駒而問我為什麼來後院,語氣裏好大不高興。我有點委屈地說自己到後院隻是想幫他幹點活兒。
老王叔看了我一會兒,使勁往我肩膀一拍:“娃,就衝你這句話我也不能讓你再幹活兒,隻要你老王叔還站著,你就老老實實地給我在這兒養傷。”
他隨手拿起樹枝,走到草堆旁衝著那家夥喊:“兔崽子,你給我聽好,這小同誌是咱部隊裏來的人。你給我好好的,看你以後再惹事,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他一邊說著一邊揮著手裏的樹枝,揮了半天卻沒有一下落下去。
我一個人回到屋子裏,雖然知道剛才那馬駒就是前一晚跑到我窗外的東西,可是看老王叔的樣子根本不想告訴我那馬駒的來曆。我回到屋裏就去找大媽,大媽手裏正拿著我的背心在補,聽完我的話,她咬斷了手上的線頭,歎了口氣,說:“唉,這個老頭子養馬十多年了,在他手上從來沒死過一匹馬。結果半年前出了個事,母馬死了,隻剩下這麼個崽子。沒想到那小崽子一點不服人管,大一點了是見人就踢,還咬人呢,除了老頭子,根本不讓別人近身,這馬也就算廢了。老頭子到現在還窩心呢。”
這時老王叔從外麵走了進來,見老王叔進了屋,大媽馬上閉了嘴,我也回到了我的屋裏。
躺在炕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讓一個畜生給欺負了,真是窩火。想起了小時候聽評書講過徐達給地主馴馬的故事,我眼珠一轉想到了一個主意,連忙穿上衣服悄悄溜出了屋。不知道已經是什麼時辰了,天上早已經滿是星星,圓月正掛在頭頂。借著月光我看見虎子躺在窩裏直愣愣地看著我,我把食指放在嘴邊衝著它噓了一聲。我從牆邊撿起根木棍,踱著小步往後院走去。到了拐角處,我偷偷地往後院望了望,馬圈裏的馬一匹挨著一匹站著,已經全都老老實實地睡著了。我順著牆根往草堆那邊走去,月光下我看見草堆裏團著一個黑乎乎的家夥。好家夥,馬還蜷著身子睡覺?我舉起棍子就要打。可是咱們人民解放軍怎麼能打“落水狗”呢?我放下棍子,用棍子尖挑釁似的捅了捅它的屁股。馬駒一下子從草堆裏跳起來,看見是我以後仍然用那兩隻紅燈泡似的眼睛死瞪著我。還神氣?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人民解放軍的厲害,我舉起手裏的棍子就衝著它使勁打了過去。它輕輕往旁邊一跳就躲開了,我不停地打著,草被我打得亂飛,也不知道有沒有打到它。不一會兒,我就累得氣喘籲籲,沒辦法,隻好再使用懷柔政策,我從地上撿了把幹草衝著它晃:“來,來,吃草。”它歪著頭看了看我,馬上就轉過頭又躺在草堆裏。看它放鬆了警惕,我猛地衝過去對著它屁股就是一下子,這下打得很結實,震得我手都直麻。這家夥卻一聲都沒叫喚,回頭一口就咬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們倆一下子就扭在了一起,因為慣性,我和它一起倒在草堆裏,所以它並沒有咬實,但我已經疼得直流冷汗。還沒有等我反擊,它已經翻了個身爬起來往牆角的木堆跑去,三步兩步就跳上了木堆。當它從柴火堆躍過土牆時,月光灑在它身上,它全身泛著銀光,仿佛有一雙翅膀托著它向前飛去,慢慢融入了黑夜。
我躺在草堆裏,望著天空,張大了嘴,早就忘記了胳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