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高調行事,頂著刑房司吏的壓力,也要施展手段,展示自家才華這件事,李秘其實早已權衡過利弊。
他也不怕刑房司吏,反而希望越鬧越大,因為隻有關注度足夠高,縣衙的上層才能夠注意到他,隻要博得青睞,他進入府衙當差的機會也就更大了。
所以他將自己心中的推理都一一列舉出來,也算是合情合理,想要搜集證據加以驗證,想來也是不難,唯一的缺陷就是,自己所用的現代刑偵理念,未必能夠被這個時代所接受,到時候難免要費些心力,用古時仵作的切入點來闡釋一番。
刑房司吏的反駁聽起來極其荒謬,若死者指甲裏頭的皮屑來源於自己,那麼死者身上必定會有抓痕,隻要一驗便知曉了。
真正讓李秘感到意外的是,那個從一開始就垂頭不語的漢子,卻在關鍵時刻,提出了反對的意見,而且語氣確鑿且堅定!
那漢子約莫四十出頭,黑瘦壯實,看起來像農夫泥腿子,有些憨厚,著實不像騙人的。
李秘不由謹慎起來,朝他問道:“老哥哥如何敢這般說?”
那漢子還未開口,刑房司吏便已經搶先道:“便是這陳實到縣衙首告舉報的。”
名喚陳實的莊稼漢趕忙給刑房司吏行了個禮,而後有些戰兢地給李秘解釋道。
“俺是周邊的農戶,莊田就在那邊...”如此說著,陳實便用手指了指那片水稻田,而後繼續說道。
“昨夜俺在田裏下了個網籠,今早起來,指望著收些稻花魚,這才到了半路,便見得一人慌慌張張往外跑,見著我就急切說,前頭龍須溝有人落水,正在呼喊救命,可他不會水,便拉著我去救人...”
“俺聽說有人落水,便撒開腿腳跑了過來,到了這裏,發現這位夫人已經趴在岸邊,也沒個出入的氣兒了,那個求救的人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隻好到縣衙去報了案...”
陳實如此一說,呂崇寧的眸中不由升湧憤怒,可這種憤怒,很快又晦暗了下來。
而刑房司吏吳庸的嘴角卻露出不可察覺的笑容,而後朝李秘說道。
“你可聽清楚了?這可是有目擊人的,足以證明死者乃是意外溺斃!”
眾人聽得如此,不由替李秘感到惋惜,而老仵作和其他人也同樣在為李秘捏了一把汗,因為他們都清楚吳庸那睚眥必報的為人,今日李秘讓他當眾難堪,今後隻怕很難在蘇州城立足了。
從一開始便在一旁沉默著的九桶小胖子,此時也低聲朝李秘說道:“說你是個冤大頭,還真不冤枉你,這蘇州城裏裏外外,每日裏冤死之人豈會少了?”
“別的地方也漫提,單說咱們牙行周遭,多少人便無聲無息地死了,官府又何嚐認真追究計較過?這許許多多人,哪個不是爛了肚腸也無人問津,為何你偏要這般較真?”
九桶全無戲說之意,可見也是真心勸慰李秘,然而這也更加激起李秘的義憤,他中氣十足地回道。
“這人世間最金貴的並非權勢金銀,而是人命!或許這世道人有貴賤,但死者為尊,生前不能平等視之,起碼死了要得到一樣的尊重!再者,每個人都該擁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李秘已經足夠收斂,他要的是關注度,要的是高調,要的就是讓人注意到自己,他完全可以說出一番離經叛道的平等論調來,可他並不想別人將他當成瘋子或者傻子。
這番話確確實實是由衷的肺腑之言,因為他從未看不起牙行窩棚區那些孩子,更不會蔑視任何人的尊嚴!
然而他也終於體會到時代的隔閡,即便他說得夠低調收斂,但將為妻子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呂崇寧,也都下意識退避了一步,微微皺起了眉頭。
吳庸這個刑房司吏也是讀過書的,但他自持身份,此時不由嘀咕道道:“恁地那麼多廢話,若人人如此,還要我等公人作甚,有些事情隻需官麵上的人知曉便成,身為百姓,就該順天聽命才是!”
然而九桶卻死死地盯著李秘,他知道沒有一個正常人願意接近和善待他們這些貧民窟的孤兒,為了生存,這些孩子都非常早熟,沾染了牙人最陰暗最邪惡的氣質,甚至會有些不擇手段,為人所不齒。
但李秘卻知道能夠看出他們的本性仍舊善良,仍舊願意將他們當成朋友,仍舊會買些小吃食給他們,因為李秘知道,他們終究還隻是個孩子啊!
此時李秘說出這番話來,使得九桶心中久久無法平靜,他開始覺得這個冤大頭有些可愛了。
李秘也不想這些人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於是便指著陳實道:“我自是知曉的,就怕他並不知道!”
“且讓我問你,你可曾親眼見到這娘子失足落水?”
陳實怔怔地搖了搖頭。
“我再問你,你可曾親耳聽到她在水中呼救?”
陳實又搖了搖頭,繼而辯解道:“雖然我未曾看見,可跑過來求救那個人卻是這般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