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顓晟回到怡景宮,正麵色平靜地對瑾德妃說起剛剛定的這樁婚事,顓宿便大大咧咧地闖了進來。顓宿今年十二歲,雖然目前身高不及上麵的幾位哥哥,但他的臉上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與智慧,已然是玉立少年的模樣。因為皇上格外看重他,他還比其他幾位皇子多了一份從容與自信,因此言語和行為間就多了一份散漫,但並不是令人生厭的驕縱,所以顓晟才確實認為這個弟弟是個聰明人。
顓晟看著眼前顓宿俊美異常的臉,忽然想起上次父皇壽辰他男扮女裝,那朱袖翩翩的櫻華之姿驚豔眾人,但他舞的卻是慷慨激昂的破陣之舞,惹得父皇哭笑不得,亦成為當晚的最大贏家,顓晟不由得就笑了笑。
顓宿是怡景宮的常客,對瑾德妃道安過後也不客氣,徑自坐下喝茶,看見顓晟的笑便擠眉弄眼地說:“四皇兄這是因為成親之事樂嗬呢。”
顓晟有些窘,又有母妃在麵前,便沉了臉低聲說:“你可別胡說。”
顓宿像孩子般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瑾德妃見他們兄弟倆如此和睦,心中寬慰,又推說自己身子困頓,攜了紅芍就往內寢殿那邊去了。
顓宿目送瑾德妃離去的背影,然後湊到顓晟麵前問他:“哎,皇嫂長相怎樣?”
顓晟這才想起自己連未來妻子的容貌都不曾見過,略有無奈地搖了搖頭。
“自古以來就有燕瘦環肥之說,皇兄喜歡什麼樣的?”
“樣貌倒不打緊,性情溫和的,不吵吵鬧鬧,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就行。”顓晟說的是心裏實在話,他不指望這位妻子有多出眾,能持家不讓他分心就好。
顓宿則有些嗤之以鼻,連連搖頭,說:“我不行,我想要的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顓晟眼前浮現了那位尤清遠小女兒模糊的容顏,心想既有帝側之福,必定有傾城之姿,顓宿應該會如願。
顓晟回過神時,就看見顓宿已經站了起來,悠閑地走到書案前隨手撈起一本書翻了翻。
顓宿掂著那本不太新的《唐太宗與李靖問對》,突然說:“四皇兄,這麼多兄長裏麵唯一讓我敬佩的,就是你了。”
顓晟駭然,聽著顓宿半有意半無意的話,一時揣測不出他的意思。還是顓宿先換上輕鬆的語氣說:“皇兄已經連續兩月旬試獨占鼇頭,看來皇弟也絕不能自甘落後了。”
顓晟苦笑,想想自己努力可做到九成,顓宿隨意可做到八成,未必是自己占得上風。
晚上顓晟躺在床上回味著顓宿白天說的話,想著自己是不是走錯一步棋呢?在顓宿說話之後就該表明自己對這個未來皇帝的忠心,但他說不出口。無由來地又想起尤清遠的小女兒,心想父皇的意圖已經是太明顯了。
這時黑暗中有一個熱熱的身體鑽了進來,顓晟認出她是服侍在母妃身邊的紅芍,想起半年前她也是在母妃的授意下這樣鑽到自己的床上,但現在她一定是偷偷過來找他的。
他索性什麼也不想,拉著紅芍兩人滾做一團。
事畢之後紅芍偎在他的懷裏,忽然顓晟覺得自己的胸口被灼燙了一下,一看原來是紅芍在那默默垂淚。
“皇子成了親以後,就不會再找紅芍了吧?”紅芍楚楚可憐地說。
顓晟覺得有些累,他沒有說話。
“皇子,要不然您向娘娘討了紅芍吧,奴婢不想留在這宮中孤老,寧願到您府上去當牛做馬,伺候您和王妃。”
見顓晟閉眼默然不語,紅芍有些惶恐起來,她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情之請,直到她等得快要放棄了,就聽見顓晟說了一句,“那明天我跟母妃說說看吧。”
第二天瑾德妃聽了就直接拒絕道:“那可不成。”
然後她又繼續說:“你剛剛娶妻,兩人正該熱乎的時候,怎麼能帶個侍妾?若是讓人知道了你父皇和皇祖母該怎麼想?母妃不同意你這麼做。”說完又睨了一眼身後站著的紅芍,冷冷地說:“有些人該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以為有點什麼就攛掇皇子,莫要白日做夢了。”
紅芍聽了,又羞又恥,以手帕捂嘴,怕自己哭出聲來。沒想到眼淚越滾越多,終是忍不住哭著跑出屋外。
顓晟見了有些不忍,想勸母妃幾句,但母妃的表情卻是不容商量的。他也心知母妃說的利害關係,不由得歎了口氣。
“哦,對了,聽說今日蓉婉進宮來拜見太後娘娘,說不定一會兒也會讓我過去看看。”瑾德妃說。
蓉婉?一時的陌生,後來才想起是自己未來妻子的名字。
果然過了一會兒壽安宮有人來請,瑾德妃匆匆整理了一番便隨著宮娥而去。等瑾德妃回來時,看起來神情還算滿意的樣子。
顓晟想問,但他換了一個方式問:“怎麼樣,母妃,您未來的兒媳著衣比得上您有儀容嗎?”
瑾德妃不設防地回憶了一下,說:“她今天穿的鵝黃色上衫,柳春綠色的羅裙,上麵繡著梅花的花紋,看起來簡單整潔,很落落大方的樣子呢。”
顓晟點了點頭,穩穩地說:“我知道了。”然後在文案前擱下了筆,拿起折扇,站起來信步悠閑地走了出去。
顓晟半倚在沁春園小山的亭子裏,手上斷崖雄鷹圖案的扇子折折合合。他知道既然母妃已經回來,證明首見已經結束,接下來太後應該會派人領著她們四處走走,果然過了不一會兒,下麵遠遠看見一隊衣裙豔麗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
走在最前麵的正是母妃所說的鵝黃上衫柳綠裙的女子,她隨雲髻上麵插著的步搖珠玉正隨著她的行走微微擺動。顓晟鬆了一口氣,這位叫蓉婉的女子模樣還算周正,看起來也很端莊的樣子,就是不知道性情是否也如長相。
顓晟又看了一會兒,看見太後身邊的宮娥寧萍引著她們拐了過去,後麵跟著四五個侍女,他很好奇那名叫芙婉的妹妹是否也在,但看起來又都不像,於是漸漸看著她們消失在視線中。
顓晟就這麼待了會兒,所見的結果明明是好事,但不知為什麼心中有點說不出的悵然。他又想起前幾天向父皇請行出宮去西北安塞駐軍,父皇震驚了一陣子,因為從來沒有皇子主動要求這麼做。他也不知道這步棋對不對,聽說軍隊裏的生活遠比想象的艱苦,若是被趕了回來豈不是讓人笑話。但是他覺得如果就這麼一直待在宮中,就一直是這樣了。
他遠望著這目及不盡的巍峨宮城,心想這裏的確是讓人神往的地方,但若他不走,等該走的時候就真的回不來了;他若現在走,也許以後還能回來。所以他合了紙扇,打定了主意,等成了婚以後就走。
顓晟沿著平緩山階走下,來到沁春園的園子裏麵,正想返回怡景宮,突然一陣狂風刮起,將附近的花枝吹得亂撞,顓晟抬頭望了望天,陰沉沉的。
就在這時一枚絲帕飄忽地落在他的跟前。顓晟好奇地拾起,隻見幹淨的白色絲帕上麵繡著幾朵清水芙蓉,卻都隻是花骨朵的樣子,倒與一般刺繡不同。再仔細看那上麵繡著兩行小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顓晟正納悶著,就看見一名穿桃色衣裳的女子站在自己麵前。
那是他與芙婉的第一次見麵。
看見那女子偏過頭,不敢直視他,欲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樣,他猜想這枚絲帕有可能是她的。
他認得她,剛剛她也在蓉婉身後的隨從裏麵,她離蓉婉走得很近,看樣子應當是她一直以來的貼身丫鬟。
他見芙婉的第一眼就以為她是蓉婉的丫鬟,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依舊以為她是蓉婉的丫鬟。
顓晟看了看手中的絲帕,又看了看那女子,心想她雖然模樣普通,但手卻挺巧的。那女子長相算是清秀,但屬於看過就忘的那種,顓晟也沒什麼興趣,就將絲帕交還給她,轉身欲走。
才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後麵“哎哎”的幾句,聲音細若蚊呐。
這還是首次有人以“哎哎”來稱呼自己,顓晟不由得覺得好笑。待他回過頭,看見那女子漲紅了臉,欲言又止,又低著頭不得不開口說:“我,我迷路了……”
顓晟禁不住笑出聲來,芙婉又羞又窘,但還是不得不說:“你能告訴我回壽安宮的路怎麼走嗎……”
顓晟想了想,正巧回怡景宮的路上有通往壽安宮的小道,便對她說:“要不然你跟在我身後走吧。”
顓晟若無其事地在前麵走著,芙婉遠遠地跟著。風一陣刮過一陣,經過媚夏媛的時候突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顓晟想回頭囑咐那女子快走一點,卻看見她望著雨一臉憂色,似乎十分害怕淋到雨的模樣。顓晟想到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必身體虛弱,便有些不忍,看了看這場雨還有下大的意思,於是四下張望了下,正巧看到不遠處的朱美亭。
顓晟指了指那間紅頂綠柱的亭子,芙婉明白他的意思是讓她去裏麵躲雨,有些猶豫,但眼見雨點越來越大,就不由得點了點頭。
兩人困在亭子裏,外麵的雨果然大了起來。
芙婉始終低著頭不敢看顓晟,顓晟手執著扇子,一時間也不知道跟這個丫鬟說什麼。
後來顓晟想反正要困在這裏一些時候,氣氛又是這樣的尷尬,不如開口問她點什麼。
所以他明知故問地問:“看樣子,你不是宮裏人?是宮外來的?”
芙婉回答說:“我們是秘書丞尤清遠府上來的。”
“哦——”顓晟說,“那想必是為了婚事而來。你和你們家大小姐一起來的?”
芙婉被嚇了一跳,但她很快意識到這個人問的是誰,他想必是把她當成姊的丫鬟了。心下有些悵然,但也不以為忤,就點了點頭。
顓晟笑了笑,就問:“你們家大小姐人什麼樣?”
“姊”的稱呼剛到嘴邊,芙婉就慌忙改了口,“小姐她是姊妹裏長得好看的那個,性情也好,四皇子娶了她也是有福氣的。”
聽著那女子認真的語氣,似乎不是在虛誇,但是她說的前麵的話顓晟卻是不信,又想到她這也許是護主之心,便不再究問。
顓晟再也想不出與這個丫鬟說的話,看見外麵的雨似乎還沒有停歇的意思,就站在亭邊背對著芙婉,拿出懷中的玉笛開始嗚嗚吹奏起來。
芙婉聽出顓晟吹奏的是《花間》一曲,因為他背對著她,她也不再那麼拘謹了,便支起手臂靜靜地聽著。
聽著聽著芙婉便漸漸有些入迷了,她覺得他吹奏得可真好。等顓晟吹完了,轉過身時正看見芙婉癡癡犯迷糊的樣子,他忽然覺得這個丫鬟挺有趣的,無心著說:“拿笛子單吹此曲總是有點單調,若有其他樂器附和就更有意韻了。”
“我,我會……”芙婉囁嚅著說,後來又對一時興起說出口的話感到有些後悔,便又搖了搖頭自卑地說:“不過我彈得不好。”
“聊勝於無嘛。”顓晟鼓勵她說。
芙婉看著外麵的雨還在下著,想了想,也就沒有再推辭,坐在亭中間低眉觸箏緩緩地彈奏起來。
噢……這音色真是比他想象的美妙多了,顓晟想。他這才得心重新好好打量眼前的這個丫鬟,她的身段不是修長苗條那種,有稍稍的福態。她的五官並不出眾,但皮膚極好,配著彎彎的眉毛,給人一種安寧溫婉的氣質,若隻以中姿論她倒也覺得順眼。
她是蓉婉身邊的丫鬟,那麼以後也會跟著嫁進王府……顓晟這樣想著,忽然覺得這場婚事也許不那麼無聊了。
他再次舉起笛子與芙婉一同吹奏起來,芙婉覺得他引著她的曲調使她比以往發揮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