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借條”上的字本就不多,葉鳳歌匆匆一眼掃過便看完了,隻是她不明白這其中的玄機,便抬眼望向身側的傅凜。
傅凜大致對她說了一下傅淳今日明誌的種種。
很顯然,傅淳拿了他的藍圖去,是想借傅家的運作,從寶成郡主手上東山再起。
有這兩股勢力的加持,隻要她不出差錯,必會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崛起,很快就能成為臨州地界上不可忽視的人物。
“從前是我小瞧了她,以為她隻是想借勢翻身,重入仕途,”傅凜有些感慨,“卻不知她執著於重入仕途,是想要使所有人重新回歸‘文武官考’這個相對公平的量才準繩之下。”
最初的最初,世家子弟與寒門子弟在文武官考麵前至少能得到大致的公平。自有了“舉薦”製後,寒門子弟先天就失了入仕的敲門磚。
如今的平民子弟,若非自身才學出類拔萃到鋒芒無人可擋,或有什麼可遇不可求的天降機緣,隻是尋常意義上的優秀,那就幾乎沒可能仕途通達,能混個低階小吏就不錯了。
傅淳要的就是無遺珠落於滄海,像從前那樣。
“三姑娘她這是……”葉鳳歌有些不可思議地頓了頓,“要站到對抗世家的那一頭?”
傅凜點點頭,笑得古怪:“她想做的事,約莫就是像左相趙玠那樣。”
葉鳳歌一直活得簡單平凡,對時局朝政所知不多,不過是偶爾從傅凜這裏東一句西一句地聽些,許多事她是百思不得其解,還得靠傅凜解惑。
“說起來,三姑娘自己也算‘舉薦製’的受益者,為何又對這事如此痛恨?”葉鳳歌扭頭望著傅凜,滿眼的雲山霧罩。
傅凜握住她的手,撥琴弦似地撩過她纖潤的指尖,玩得自得其樂。
“我猜,多半是因為沅城海防險些被人打成篩子,氣著了。她武官出身,最聽不得國境被外敵侵犯的消息。之前沅城那頭險些失守,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國威受辱了。”
“沅城水師吃敗仗,跟‘舉薦製’有關嗎?”葉鳳歌似懂非懂地蹙了眉心。
傅凜一抬眼就見她眉頭緊鎖、認真思索的模樣,忍不住輕笑出聲,伸出指尖輕輕將她眉心揉開。
“自然有關。世家大姓舉薦用人,隻管是不是自家人、是否能聽從自家擺布,至於才能是否適任,倒變得可有可無。”
傅凜低聲歎了口氣:“如此本末倒置,長久下來,大縉的內政早已腐朽不堪,很多事都不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了。若非因為外強中幹,今次區區一個海島小國,哪敢開幾艘戰艦就挑釁幾百年威名的沅城水師。”
敵方區區幾艘戰艦,隻因配了與戰艦契合的船用火炮,便可將沅城水師按頭打得無力還手。若誰敢說那種船用火炮有多了不起,傅凜隻能嗤之以鼻。
“我就不信,滿大縉隻有我一人想到要改良戰艦與火炮,”傅凜不屑地撇了撇嘴,“不過是懂行的人大都被擋在外頭,在其位的人卻一知半解罷了。”
孔素廷那般出色的金石冶煉宗師為何不入仕途?為何家學淵源又懂實踐的孔明鈺,寧願跑到桐山來,窩在傅凜名下的小工坊做一名匠師,也沒打算去州府匠作司謀個一官半職?
因為孔家在官場無人,孔家人又素來清高傲骨,一旦進了官場勢必被踩在最底,長才不能盡情施展,滿腔抱負隻能付諸東流。
還不如躲在清蘆繼續頂著“詩書傳家”的盛名,專心治學,至少還能憑學術上的尊敬得眾人青眼相待,在合適的機緣下拿出自家治學成果做些貢獻。
“那你也是如此,”葉鳳歌點點頭,有些懂了,“被‘舉薦製’擋在仕途之外的滄海遺珠。”
傅凜垂眸笑笑,沒再說話,隻是捏著她的手晃來晃去。
“那,‘舉薦製’弊端這麼嚴重,陛下不知道嗎?”葉鳳歌翻手扣住他的大掌,不讓他再亂動了。
傅凜淡淡一哂:“知道啊。所以趙玠才能以寒門出身,短短十數年就位極人臣,跟世家杠得個不死不休。”
這些事,裴瀝文的父親、傅凜的西席裴先生都是講過的,隻是以往傅凜聽聽就罷,並不覺得與自己有多大關係。
“可是,這‘舉薦製’的種種弊端既已影響到國計民生了,為何各地世家還是執著於此?他們就不怕再這樣下去,”葉鳳歌無端地環顧了四下,突然小聲,“搞不好會亡國?”
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國家被徹底搞亂,所謂世家又何去何從?
這樣簡單的道理,她一個看話本子比看經史子集多的人,在聽了傅凜的話後都能想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掌事者們不該毫無察覺啊。
傅凜學著她小聲謹慎的模樣,笑回道:“都咬在嘴裏的雞腿了,叫你吐出來給我,你答應啊?”
一百多年來,各地世家憑借“舉薦製”把持地方官員入仕通途,迅速壯大到都快成隻手遮天的土皇帝了。
“舉薦製”就如同世家叼進嘴裏的雞腿,既已嚐到美妙滋味,自然是不肯輕易拱手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