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捉蟲)(1 / 2)

這一年來,月佼其實是很心累的。

紅雲穀的人從前甚少出穀,十多年前開始在江湖上走動也不過是為了做生意糊口,加之來往的又多是邪魔歪道,因此,他們對世間事並無強烈的善惡觀念。

在他們看來,那些姑娘和小孩之所以總是被人抓進籠子賣掉,不過是因為自己太弱,跟山間的野物被人抓了吃掉是一樣的。隻要事情沒有落在紅雲穀自己人的頭上,他們並不會管這種閑事。

所以月佼隻能對穀主說,“洞天門之前欺負咱們不懂行市,又起了殺心想要滅了咱們,紅雲穀不能忍氣吞聲”,這才得了穀主首肯,撥了人手給她,也允她動用紅雲穀在江湖上的人脈,將洞天門攪和得雞犬不寧。

她明知自己做的事是對的,卻隻能以這樣的方式來遮掩,因為她隻有同伴,卻無同道。

所以,當嚴懷朗表明他是“可以見到皇帝陛下的官”時,她甚至來不及想一想他的話是真是假,心中立時便不受控一般,生出一種找到同道的安心、釋然與委屈。

待她眼淚漸止,嚴懷朗微微蹙眉,盯著還掛在她麵上的淚珠,擱在腿上的右手幾不可見地動了動,最終隻是徐緩緊握成拳。

“好歹也是個在江湖上有名聲的人,怎麼如此盲目輕信?”嚴懷朗皺眉板臉,模樣嚴肅,嗓音卻溫和又耐心。

月佼偷偷抽了抽鼻子,甕聲甕氣道:“並不是、並不是盲目輕信,是因為你說,你是官。”

“隨便什麼人說一句自己是官,你就信?”嚴懷朗無奈地瞪著她,眼睜睜看著她頰邊那顆晶瑩的殘淚慢慢滑至下頜。

“可是,你不是、不是……有令牌嗎?”

嚴懷朗沒好氣地輕嗤:“你認得出我那令牌的真假麼?”

“唔,”月佼輕咬了下唇沉吟片刻,“你說你是能見到皇帝陛下的官,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可你難道就沒想過,官也是有好有壞的?”嚴懷朗忽然很想把她的腦子扒開,看看裏頭究竟裝了些什麼。

“‘公子發財’的書中說過,皇帝陛下身邊全是當世最傑出的人物,‘他們心有萬丈長虹,明辨是非善惡,會劈開世間所有黑暗與不公’,”月佼字字清晰地背誦了“公子發財”的金句,才結語道,“能見到皇帝陛下的官,就不該是壞的。”

嚴懷朗忍住白眼扶額的衝動,孜孜不倦地教誨道:“若我就是隨口騙你,其實根本見不著皇帝陛下呢?你就這樣什麼都抖出來了,不怕被人滅口?”

紅雲穀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人人都是看公子發財的話本子長大的?

“有道理,”月佼眨了眨還沾了淚的眼睫,腦子逐漸靈光了,“誒,你半夜偷偷摸摸跑進陌生女子的房中,就是為了專程來告訴我,你是個不能信任的人?”

“是有要事與你談,”嚴懷朗仿佛聽到自己磨牙的聲音,“也順便提醒姑娘,對陌生人要有防心。”

“多謝嚴大人教誨,”月佼沒法點頭,隻能再度眨眨眼,“你能先替我解穴麼?這樣說話我很難受,也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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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月佼解穴後,嚴懷朗見她似是要掀被下榻,忙出聲製止:“等等。”語畢倏地起身,背對著她站得遠了些。

畢竟,白天在外那麼冷時,這家夥都能穿得那樣……“坦蕩”,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刻裹在被子中的她,或許……

嚴懷朗突然臉紅,生生打住腦中的想象。

月佼從被中伸出一手,拿手臂擦了擦眼淚,又偷偷將手縮回被中,盯著他的背影軟聲抱怨道:“睡覺當然不會穿太多,我就不信你們中原人都是和衣而眠的……你能幫我把屏風上的那件袍子遞過來嗎?”

嚴懷朗順著她的話看向屏風,上頭果然搭著一件雪青色絨圈錦袍,色澤素雅得體,裁剪形製也規整,絕不像她白天穿的那樣“偷工減料”……

思及此處,午後在泉林山莊擂台下的某個場麵,驀地衝進嚴懷朗的腦海。

被輕衫薄紗綽約包裹住的嬌軀偎在他懷中;寬袍大袖滑至肘,白皙柔潤的半截藕臂緊緊攀住他的脖頸;紅紗與白衣親昵相貼;衣領上醒目的唇印。

忽然覺得……脖子發燙。

嚴懷朗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幾步過去將那袍子取下再退回來,仍是背對著床榻,反手將那袍子遞過去。

榻上的人遲遲沒有動靜,嚴懷朗覺得指尖被手中那袍子捂得快要燒起來了。

“拿去。”他催促道。

月佼望著他別扭的背影,嗓音赧然:“我手短,夠不著。”

嚴懷朗一怔,斟酌著朝床榻的方向退了兩步。

因他始終背對著床榻,便錯過了月佼眼中一閃而逝的狡黠光芒,像一頭才長出幾顆乳牙、初學狩獵的小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