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不長不短,可兩人各自都經曆了許多,一時紛繁蕪雜理不清頭緒,月佼便讓她從自己在飛沙鎮出走之後說起。
“我在昏睡間聽你提過,穀主讓玄明派人去尋我的蹤跡,他卻回稟說我‘飛升’了,那,之後呢?”
長燭燈影下,月佼坐在桌旁,緊緊握著木蝴蝶的雙手。
木蝴蝶轉頭看了看外間屏風上那個身影,一時有些猶豫。
因月佼說想單獨與木蝴蝶問些紅雲穀的事,嚴懷朗便體貼地去了外間守著,並未強留下來摻和。
月佼倒也不怕他聽見,隻是怕有他在場,木蝴蝶會尷尬拘束。
見木蝴蝶看向屏風上的人影,月佼笑了笑,輕聲道,“無妨的。”
見她對嚴懷朗全然信賴,木蝴蝶便點點頭,娓娓道,“因為姑娘並無子嗣,那時第五家的宗親長老們便照了舊規矩,讓第五靜上祭壇,試試能否聽到‘紅雲天神’的諭令。”
“雖說姑娘繼任‘神女’之後,從未開壇請過‘天神諭令’,可大家心裏都知道,隻有姑娘才是真的。第五靜,她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哼!”
她接著又不忿地歎道,“可說來也怪,明知她是假冒的,可那日她偏就真的接到了‘天神諭令’。大家都瞧見了,兩個玉圭在她手上,確是顯了字的。什麼‘鬥轉星移,時移世易’,我也不大懂。”
月佼輕咬著唇,並未出聲,她很清楚所謂“請天神諭令”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她自接任“神女”後從不開壇。
她心中低歎,不過是騙人耳目的戲法啊。
木蝴蝶接著道,“第五靜對大家解釋說,天神是說,四十年前那些人進到穀中,便是天神的意思;他們常講的那‘新學’,便是天神要說的話。”
“誰都知道,姑娘自來不愛搭理這些俗務閑事,以往便沒人在姑娘麵前來提……那‘新學’,在穀中傳了兩三輩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那日第五靜說,全是因為這麼多年以來,穀中沒有一心一意信奉‘新學’,‘紅雲天神’為了給大家警示與懲罰,才收回了‘天神諭者’,讓第五家的‘神女’一脈徹底斷在了姑娘這裏。”
在此之前的數百年裏,紅雲穀中“神女”這一脈的血緣傳承從未斷過,“神女月佼飛升”的消息,著實給穀中人帶來一陣恐慌。
第五靜是第五家的旁支,除了月佼之外,她在血緣上算是第五家離“神女”這一脈最近的姑娘,穀中人對她的話自是不得不信上三分的。
“今年夏初時,穀主突然中風,玄明便代替穀主接管了穀中事務。姑娘也知道,右護法哲吉向來是不服玄明的,那時哲吉提出穀主的中風仿佛是有人動了手腳,帶了人前往穀主所居的‘紅院’要替穀主探脈;玄明卻說哲吉是想對穀主不利,當眾在‘紅院’門口將他誅殺了。”
自那之後,整個紅雲穀大局抵定,幾乎徹底掌控在左護法玄明手中。
“那‘新學’說了許多道理,我們都半懂不懂,隻知男子該比女子矜貴,才是……”哽咽的木蝴蝶說不下去了,倏地抬起右手,以手背壓住自己的眼眶,發狠似地踢了踢腿。
她腳上的鏈子一陣哐啷作響,像是某種憤怒的呐喊。
那是紅雲穀特有的一種鎖鏈,隻有穀主、神女、左護法三人才能開啟。
月佼一直心事重重,先前並未發覺木蝴蝶腳上的這束縛,此刻一見,當下眉目一凜。“解這鎖鏈的鑰匙,我放在京中了……過幾日你隨我回去……”
她放在嚴懷朗書房暗格中的三層小盒裏,就有解這鎖鏈的鑰匙,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派上用場的。
木蝴蝶含淚點點頭,卻又急急道:“姑娘你要不要開壇問問……再問問‘紅雲天神’,是不是哪裏弄錯了?原本,大家都是一樣的。怎麼如今就變成這樣了呢?”
淚流滿麵的木蝴蝶將雙手交疊在圓桌上,以額頭恭敬地抵住交疊的手背,泣不成聲——
“天神是不是忘了……我們原本也一樣上山打獵,下地耕田……幾百年來,給天神送上的祭品裏,也有我們的心血……我們不是隻能生孩子啊……”
原來,紅雲穀的情形,已經這樣糟糕了。
月佼忍住滿心的震怒,輕輕按住木蝴蝶哭泣到輕顫的肩頭。
她在腦中迅速地將事情連了起來。
她的祖母在祭天神時跌入火中;她的母親墜落山澗;到她這裏,無論是上一世的中毒身亡,還是這一世被玄明謊稱身亡,總之就是在穀中眾人心中,將“神女”一脈的傳承徹底斷了。
而當“神女”不在時,“左護法”是可以代替穀主掌管紅雲穀的人。
前任左護法,是她的父親黎清。
可在她的母親“飛升”之後,她的父親竟去母親的“飛升之地”殉情了。
之後,玄明接任了左護法一職。
穀主中風……玄明當眾誅殺右護法哲吉……
所有的這一切,指向的最終結果,便是玄明在紅雲穀中再無掣肘,順利接管紅雲穀!
他們竟花了四十年的時間,經過兩三代人的“不懈努力”,一步一步,將紅雲穀蠶食鯨吞,改頭換麵。
可是很顯然,玄明想要的,並不止是小小的紅雲穀,於是有了眼下這個隱秘的莊子。
“如此一來,若說是玄明想要我死,這道理還通,”月佼抬眸望著屋頂衡量上的紋飾,憤怒又疑惑,“可對第五靜說來,即便我死了,她也不會是神女啊……”
究竟第五靜心中對她是怎樣的仇恨,兩世以來都矢誌不移地要用“縛魂絲”,讓她不死不活,不人不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