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1 / 3)

其實,若當真要玄明說出他喜歡月佼什麼, 他是說不出來的, 他甚至從未想過娶她。

可他卻又對這姑娘有一種奇怪而扭曲的執念。

在他心中,他與月佼原本是紅雲穀中處境最相似的兩人, 他們都有各自身不由己的宿命。

但她最終選擇了問心無愧,仿佛活成了他的一麵鏡子,將他畏懼旁人重壓的怯懦、陰暗的私心、扭曲的卑劣、可笑的野望,照得無所遁形。

她活得那樣自在安然,任憑旁人如何質疑、挑釁, 她都不去做她不信、認為不對的事。

從始至終, 她的心始終澄定,雖庸碌渾噩,卻俯仰無愧。

她活成了他向往, 卻永遠成不了的幹淨模樣。

所以他的目光追逐著她,想將她和她的一切全都占為己有,仿佛這樣, 就可以權當自己也有了幹淨純澈的一生。

這些他藏在內心深處的真正心思,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即便是此刻月佼就在他麵前,他也不想說。

畢竟,這種奇怪又複雜的心緒,除了他自己,全天下大概沒有誰能懂, 說也無益。

他寧願就讓月佼及她身後那個男人以為,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源於男女之情中那點求而不得的瘋魔。

玄明很清楚, 在朝廷的人找不出進紅雲穀的法子之前,自己對同熙帝來說就會是個燙手山芋,雖不會受到什麼格外禮遇,但性命一定是高枕無憂的。

畢竟,進不了紅雲穀就坐不實他傳播“新學”的證據,有“平王李崇珩之孫”的身份在,朝野矚目此案,若同熙帝貿然將他處死,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而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為,明麵上看隻是手下的“碧竹門”利用不法手段賄賂地方官員、侵吞他人田地,這樣的罪名至多也不過就是在牢裏吃個三五年官家飯。

他沒什麼好怕的。

遠遠瞥了一眼角落裏負責記錄審案供述的小書吏,再看向已回過神來、偷偷捏緊了拳頭的月佼時,他眼中那扭曲的笑意便益發猖獗了:“不明白?”

月佼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捏成拳頭,斂眉低眸望著自己身上的湖色官袍。

從玄明話麵上的意思來看,就是因為他“喜歡”她,上一世在她硬碰硬地保下紀向真後,紀向真才得了那樣一個結局?而第五靜又喜歡玄明,所以才屢屢對她痛下殺手?

想到這些,她頓時被一種鋪天蓋地的荒謬之感兜頭籠罩。

“男人嘛,看著心愛的姑娘,就忍不住會……”

玄明那幾近瘋癲的妄語隔著嚴懷朗溫暖的手掌悶悶傳進月佼耳中,她卻隻能眸色冷凝地垂眸盯著自己的官袍,提醒自己不能因為私怨在此時出手打人。

就在她極力按捺著心中怒火時,她的眼前一黑。

原本捂住她耳朵的那雙大手,溫柔但堅定地覆上了她的雙眼。

滿目漆黑中,她感覺腰間倏地一沉,似乎被擁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身後緊貼著那可靠到足以使她心安的胸膛,雖目不能視,她的唇角卻徐徐揚起。

身後的人捂住她的眼睛,將她緊擁在懷中,一個旋轉輕躍,不知做了什麼,就聽到玄明發出接連發出無比痛楚的悶聲哀嚎。

雖沒有親眼瞧見嚴懷朗究竟對玄明做了什麼,但光聽這慘叫,月佼也知嚴大人這是火大了。

“嚴大人,”被大手蒙住雙眼的月佼輕喚,察覺身後那擁著自己的身軀一滯,她才輕聲歎道,“這怕是又要被罰俸禁足了呢。”

語氣卻是甜甜軟軟,半點勸阻的意思都沒有。

因玄明身份敏感,他“傳播新學”的罪名一時又無法坐實,眼下嚴懷朗對他動手,確實有些出格,便是陛下有心放水,也絕不能當真不聞不問。

畢竟,此刻負責提審玄明的頤合長公主、李君年、許映、陳慶雖全都退了出去,可角落裏還坐著負責記錄審訊過程的小書吏呢。

片刻後,月佼聽到耳畔有隱隱帶笑的沉嗓輕道,“那就請夫人……務必要管我三個月有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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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月佼也明白,玄明今日提出要見自己,絕不是真的想說些什麼正經事。

至於玄明口中的所謂“喜歡”與“心愛”,她壓根兒半個字都不信。可她沒興趣再聽他暢談自己扭曲的年少情懷,平白給自己找些煩惱與不痛快。

待玄明麵上痛苦的神色終於緩和些許,月佼眸色疏淡地望著他,“你方才說,你從前瞧著我時,那種惡心可怖到令人發指的眼神,是男人看著……”

她頓了頓,才又道,“……看著‘心愛的姑娘’,一定會有的眼神?”

玄明屈身蜷在地上,扯了扯嘴角,斷斷續續嘶著痛:“有……有什麼不對嗎?”

月佼淡淡哼了一聲,扭頭看向眸色警惕盯著玄明的嚴懷朗,見他未察覺自己的目光,便輕輕以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

“嗯?”嚴懷朗這才將目光自玄明身上收回,迎上月佼那對澄澈笑眸。

先前還冷如寒江的雙目,在轉向月佼的這個瞬間,無須轉折、不必過渡,立時就柔和如三月春陽,輕輕暖暖,珍而重之。

玄明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原本扭曲的麵目一時有些怔忪。

“呐呐呐,就這麼看著我,別動別動,”月佼對嚴懷朗叮囑完,又轉頭對玄明道,“瞧見沒?”

玄明疑惑:“什麼?”

月佼微微揚起下巴,神色端肅,宛如正在向一個無知後輩傳道授業,“這才是男人看著心愛的姑娘,該有的眼神。”

玄明麵上的神情變幻好幾回,被噎得胸腔起伏,慪得似乎想當場噴她滿臉血。

而被當做正確範例展示的嚴大人,唇角輕抿,卻到底沒忍住,口中逸出一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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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玄明仗著外人進不了紅雲穀,存心要將同熙帝架上“無端迫害李氏縉宗室後裔”的火上去烤,同熙帝也不再與他廢話,一道聖諭快馬千裏發至宜州,著令隋枳實負責想法子攻克紅雲穀的瘴氣林。

隋枳實本人明明在京城,聖諭卻直接下發到宜州,正是因為同熙帝非常了解隋枳實這小兔崽子的德行:恃才疏狂,隻想做個閑雲野鶴,輕易不肯沾染朝廷的事。

這家夥年紀雖小,脾氣卻大,隻要不是他自己真心有興趣的事,便是皇命聖諭,他也敢置之不理,是個不怕死的狂悖少年。

可這個不怕死的少年,卻從來很怕他的娘親與他的師父。

同熙帝年少時也是帶兵之人,從來深諳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半點不與他周旋,直接將聖諭發到他的娘親——團山醫家現任掌門、宜州濟世堂話事人花芫手中。

得知聖諭發到宜州,不待宜州那頭的家書傳來,隋枳實便蔫頭耷腦地帶了幾名住手,在皇城司指揮使衛翀的親自“護送”下,出發前往紅雲穀,去實地探查那瘴氣林去了。

除了隋枳實親往紅雲穀探索瘴氣林的破解之法,羅霜也帶領了文淵閣一眾大學士,在冷清已久的“龍圖閣”,細細翻找蛛絲馬跡。

“龍圖閣”是李氏縉時期皇室重要的藏書樓,其中除了有開國功臣們的畫像與生平記述,還有許多存封的密卷記檔。羅霜打算從中找一找有無關於紅雲穀的古老記載,若能找到關於紅雲穀更久遠的記載,了解紅雲穀的初民是如何進入其中,或許能協助隋枳實破了瘴氣林之毒。

此是國事,也是家事。

對羅家來說,除了職責所在之外,一定要想法子使官軍進入紅雲穀,還要去祭典羅霈,並為月佼的父母討還公道,同時還要為月佼在香河城所受的罪報一箭之仇。

“平王後裔在紅雲穀傳播新學”的罪名必須坐實,李玄明必須死。

這是羅家護短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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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明一案暫且擱置,他本人繼續被收押在宗正寺的獄中,沒有任何人再急著提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