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1735)八月二十八中午。曹霑住房裏屋。
曹霑把爺爺的《楝亭劄記》放在桌子上,仰頭伸臂打了個哈欠。他枕著雙臂,伏在桌子上。一會兒功夫,便進入了夢鄉。
――曹霑看見爺爺笑吟吟地走了過來,高興地站起來說:“爺爺,孫兒都快想死您了,您一向可好?”
“好,好。”曹寅走到曹霑身邊,撫摸著曹霑的頭說:“你長大了,爺爺都快認不出你了!”
曹霑:“爺爺,您請坐。”
“好,好。”曹寅坐在椅子上說:“霑兒,你也坐下。”
曹霑坐在床邊,喜笑顏開地看著曹寅說:“爺爺,我正在看您寫的讀書紮記,您寫得真好,令我茅塞頓開,受益匪淺。”
曹寅哈哈笑了一會兒,捋著胡子說:“我那些東西,不過是當時的隨感而已。若想真正悟出書中之三昧,還是得靠自己。俗話說的‘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就是這個意思。”
“爺爺,寫話本、傳奇,有訣竅嗎?”
“當然有嘍。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有訣竅。”曹寅捋了捋胡子,“寫話本、傳奇,首先,得會編故事;其次,得把人物的言行舉止寫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再次,是善於比瓢畫葫蘆。比瓢畫葫蘆,就是創新。”
“爺爺,您能給我舉幾個例子嗎?”
“你說,《水滸傳》寫得好不好?”
“好。”
“你知道《水滸傳》中的故事,源之於何處嗎?”
曹霑搖著頭說:“不知道。”
“大多來之於民間的早期平話。譬如,早期元雜劇中的李逵與《水滸傳》中的李逵,形象截然不同。”
曹霑臉上露著驚奇的神情,“早期元雜劇中的李逵,是何等形象?”
“瀟灑倜儻,多才多藝,聰明機智。後來,編劇的人就把李逵的形象,改成憨、傻的黑大漢了。”
“編劇為何要改變李逵的形象?”
“因為李逵是醜角,風流才子型醜角,沒有憨傻型醜角好看。”
“為何李逵的描寫與張飛有些相同,而比張飛好看?”
“因為著書人寫《水滸傳》的時候,既借鑒了《三國演義》的人物寫法,又有所創新。”
“林衝的故事,源之於何處?”
“源之於元雜劇。元雜劇中,有不少寫衙內的戲,戲中的衙內大多是仗勢欺人、霸占民女、奪人之妻的惡棍。著書人為了突出官逼民反的主旨,借用與提煉了衙內戲中的故事,用濃墨皴染了林衝這個角色,並且作為重頭戲放在開篇。”
“最初,林衝是何等形象?”
“僅是一個跑龍套的配角,無足輕重。另外,《宣和遺事》中雖有林衝的名字,但也沒有其具體的故事。”曹寅看了曹霑一眼,臉上露著笑容。 “你看過我寫的傳奇《太平樂事》嗎?”
“看過。”
“其中的《燈賦》,寫得如何?”
“寫得精妙,讀之如臨其境,掩卷心馳神往。”
曹寅微笑著捋了捋胡子,“你知道《燈賦》比的是哪個瓢嗎?”
“不知道。”
“是《水滸傳》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鼇山’中的寫燈詩。”
“爺爺,小鼇山是山嗎?”
曹寅笑著說了句“不是”,接著說:“小鼇山,是宋代的特產――將萬盞彩燈,紮成一座巨大的鼇形的山。相傳,鼇山是宋徽宗的獨創。南宋遺民獨醒散人在《枕痕淚》中曰,道君帝聞瀛洲仙山,形若巨鼇,隨命人以花燈為鼇山,道君率後妃宮娥,遊樂其中,賦詩雲:紫禁煙花一萬重,鼇山宮闕隱晴空。玉皇高拱雲宵上,人物喜遊陸海中。”
曹霈剛到裏屋門口便喜不自禁地叫了句“霑哥哥”,接著說:“大……大好消息!”
曹霑抬起頭,揉著眼睛說:“是何大好消息?”
“雍正死啦!”
曹霑愣了一下,“雍正死啦?!”
“對。他終於死啦!”
“此消息準確?”
“絕對準確。”曹霈一本正經地說:“我初聽老肖頭說時,也不相信。後來,我到街上看了張貼的遺詔,方知此事千真萬確,而後特意來向你稟報。”
“他何時死的?”
“八月二十三,距今已有六天。”
“該死的終於死啦!欠命的終於還啦!”曹霑哈哈大笑幾聲,“霈弟弟,找個機會,咱們好好慶賀一番!”
曹霈高興地拍手叫好。
刑部大獄。八月二十八晚上。
秋風雖微,但帶著涼意。
星星雖少,但比往常明亮。
曹頫雙手摸著柵欄,望著月亮在心裏歎道:“我已在獄中過了六個重陽節,再過十天,我就得在獄中過第七個重陽節了。七年啊,人生能有幾個七年?唉!也不知道我何時才能離開牢獄,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