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功名心熾白首情冷1(2 / 2)

“是他嗎?”滿庭芳按著劇烈起伏的胸口,搖晃兩步趨前,然後驀然頓住。

亭中那人聽到動靜,倏地轉過身來,黑暗中踱出來,一副雍容尊大的樣子。眼前的滿庭芳一襲白色交領半臂襦裙,在月色輝映下,分外嬌豔。他審視著滿庭芳,笑道:“睽隔數載,你愈發的超逸動人了。”

“陳三複!”滿庭芳見其輕挑神色,怒火中燒,連帶心中數年來的冤忿一齊頂了上來,但是為了維持自已的體麵,隻得強自按抑。她顫聲質問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陳三複揚起眉毛,顧影自誇道,“你是說我為什麼會成為夏國大使嗎?說起來,這其中還有些波折呢……”

滿庭芳當即截斷道:“沒人願意聽你齷齪的發跡史!我問的是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

陳三複不以為意道:“這樣?這不挺好的嗎?——我——堂堂一國大使。而你,東京第一名……”

“啪”一聲脆響,他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掌。滿庭芳怒不遏,奮力又是一掌扇過去,這回卻被陳三複伸手格住。他道:“第一掌,是我欠你的,理當身受。這第二掌,恕我不能承教了!”

滿庭芳甩手掙開,怔怔地望著他,記憶中那個寒窘而俊爽的少年和眼前這個狂傲冷酷的人重合在一起,往事曆曆浮現……

當年陳三複省試一過,第二年便是殿試,一路順風順水,高歌猛進。及至進士及第後,他正準備大展拳腳,闖出一片錦繡前程之時,卻時運不濟,始終待京詮選,冷板凳坐了近兩年之久。在這期間全賴滿庭芳典當隨身細軟度日。然而,坐吃山空,最終迫不得已,隻能到京師富貴人家做訓蒙先生,賺些束修慘淡生活。眼見得同年們一個個披紅戴紫,出則香車,入則寶馬,陳三複心中挫折感一日深似一日,漸至於天天酗酒以自我麻痹。最後連教書的職業也丟了,還得靠滿庭芳夜以繼日地替人織布繡花來支吾用度。

某一天,陳三複醉醺醺地從小酒館出來,踉踉蹌蹌走在路上。猛地與三四位錦衣華服者劈麵撞在一起。陳三複仗酒使性,出言不遜,於是一群人拉拉扯扯起來。最後卻發現當中一人正是與陳三複同榜的進士,他已經放了一任地方官,現在是任滿進京述職。有這一層同年之誼,大家化幹戈為玉帛,然後又被扯進灑館喝了個爛醉如泥。

酒闌之際,眼見陳三複已經走不動道,那同年隻得在他含含糊糊的指示之中親自將其架回寓所。

滿庭芳聽到動靜,急急地從屋裏迎出來,一邊忙不迭地向同年道謝,一邊將陳三複扶回屋裏去。那同年一見滿庭芳的顏色、氣度,眼睛都直了,好半天回過神來,搭訕兩句便走了。

翌日,同年折簡來邀陳三複聚宴。陳三複以為他廣有門路,意欲結交於他,以為仕途進階之用,遂欣然赴約。席間,他故作牢騷,隱約透出欲求同年代為求官之意。

那同年隻靜靜地聽著,笑而不語,末了道:“陳兄勿怪小弟多嘴,賢兄自有飛黃騰達之器,隻閑置不用而已。”

陳三複苦笑道:“不要取笑。若真有,何至落拓如此。”

同年探身湊到陳三複麵前,低聲道:“愚弟指條明路給賢兄——現今負責各路州縣官員銓選的‘流內銓’的登徒權事最好的便是女色。”

陳三複道:“知道又如何?賢兄看我似有餘財能買美婢之人嗎?”

“鈍哉!”同年冷笑道:“現今守著個絕色大美女還找什麼!”

陳三複豁然明白他指的是滿庭芳,然而心內不甘。同年抬眼一覷,曉諭道:“賢兄如何不達也。世所謂‘女子如衣服’,就暫借人一穿,又不損失什麼?似這般蹉跎下去,尊夫人想亦不能久耐。”

陳三複聞言驚心動魄,不過心中著實躊躇不下,遂他顧而言道:“就算是想獻,也無可階進啊。”

同年道:“這好辦,隻要賢兄豁得出去,愚弟甘效犬馬。剛好這登徒權事同愚弟有些世誼……”

陳三複舉酒敬向他,道:“且容愚弟再想想。”

那同年審時度勢,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移時,酒宴既罷,天色已全黑了。陳三複一人忽忽失魂走在回家的路上,到了自家窄仄的板屋前,隻見一團昏黃的油燈下,滿庭芳正在織布。眼前的一切與幾年前母親在破屋內作活的情境重疊在一起,陳三複心中頹喪,喃喃道:“難道這就是宿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