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拂曉時分,他從枯葉堆中爬起來,精神居然大好。他隻覺胸中的積鬱一掃而光,心境大為舒豁,所關心的但有赴任之事。於是他回到家裏,草草收拾下行李,便隻身飛馬而去。
異日,天剛蒙蒙亮,行人絕少的街道上見一女子披頭亂發,衣衫破敗,神色張皇地一路急奔,近前了才發現——原來是滿庭芳。而於其身後,三四人洶洶追逐上來。
滿庭芳一拐彎,對麵便是往日與陳三複棲居的小屋。此時,小屋已經封鎖儼然。她跌蹶幾步,撲倒在門上,握拳砸門,嘶聲哭道:“陳郎,救我!陳郎,救我!”然而縱使她敲得震天價響,屋裏仍是全無響應!
馬上,追逐的人凶神惡煞地趕到了。一群人拿布堵住她的嘴,橫拖倒拽地將她弄上了轎子。可憐一代芳華,零落泥塗,輾轉狼藉。
幕簾沉沉地掩下,一雙為淚水所浸漬的雙眼黯然隱去……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滿庭芳懨懨若死,對著已成為西夏大使的陳三複問道。
“為什麼?”陳三複道,“光宗耀祖、顯親揚名啊!你當初選擇我,難道不是為了這個嗎?”
“哈——”滿庭芳突然狂笑道,“原來你是這種貨色!我還以為你多有骨氣,而今看來不過是個隻會‘賣妻求榮’的孬種!”她心頭怨氣坌湧,眼角溢出的淚光在月下泛著森冷的光芒。光笑,她還覺不痛快,便指著陳三複的鼻子嘲諷道:“結果如何?看你現在這副華不華,夷不夷的樣子!哈哈……”
陳三複握拳、含忍不語。實際上,他才謀得建州知州不久,登徒權事便因賣官事發被言官彈劾,既爾革職下獄!陳三複亦遭人檢舉賄選官職,最後以‘巧於鑽營、下流無恥’之名黜為平民,且永不複用!而舉報他們的正是那位在其中牽橋搭線的同年,本來他準備在扳倒登徒權事之後再施計將滿庭芳據為已有。可惜的是他得意忘形,醉後跑馬,撞樹而死。未幾,登徒權事瘐死獄中。其正室早就視滿庭芳為眼中釘,葬禮一畢,便即刻署券將其賣入青樓。而陳三複聽聞西夏國重金延攬中原才子,便鋌而走險,逃入西夏,以進士身份四處招搖,沒想到竟因此發跡!
麵對滿庭芳的嘲笑,陳三複反駁道:“你以為隻有你痛苦嗎?試想被剝奪了一切的感受!”
滿庭芳突然止了笑聲,直瞪瞪看著他,像審視怪物一般。片刻後,她又縱聲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其聲漸轉虛弱,其淚益如泉湧。她氣噎喉堵,半晌方哽咽道:“到頭來,我隻不過是你的財產而已!”到此,她心內對陳三複最後一絲幻想也破滅了,嘶著嗓子高聲質問道:“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她眼中熱淚崩潰,痛苦不能自抑。
陳三複冷靜道:“萬般皆是命。”
滿庭芳聞言,心內成灰。她默默地從腰間取下匕首,猛地掣出,刀身映著月光泛出森寒的光芒。兩行清淚從她的腮邊泫然滑下。
陳三複愕然道:“你想做什麼?”
滿庭芳一邊緩步接近陳三複,一邊道:“既然活得這麼痛苦,我們何不早些解脫!”然後一把拽住陳三複的袖子。陳三複用力一推,一把將她攘開。滿庭芳把腳不住,連退數步。忽地腳下一步踩空,仰麵從崖顛跌落。在那一瞬間,她的發髻被樹枝一掛,帶落玉簪子,墜在石頭上,鏗然一聲折成兩段,青絲隨之旋散開來。她如秋葉凋零一般,泊落水麵,拍碎一片波光。她直僵僵地,全無掙紮,甚至連呼吸都停了下來,就那樣默然往冥暗的水底沉去。眼前變得朦朦朧朧,黑暗疾速翳蔽上來,她在心中悠悠地鬆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就在她將被徹底淹滅在黑暗之中時,“卟通”一聲,南宮蓮界猛紮入水。他抱起滿庭芳轉身破水而出,踏波飛馳,展眼間即消失在了岸邊濃黑的樹影裏。